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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即令朱宁已有预见,仍旧觉得这桩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从不作兴多问,更不作兴驳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退出“寝殿”,急急奔回原处,唤他的贴身跟班刘福禄将丹凤找来,先问底细。
丹凤哭丧着脸,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将事情说清楚。原来像丹凤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极硬,与温柔二字相去甚远;尤其是一感紧张,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因此,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丹凤未说,朱宁也懒得去问了。
诚如他所预料的,皇帝犹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难:于是,丹凤为了卸责补过,荐贤自代——这蕙娘是吴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万年”做谜面打自己起名字“朱寿”,为窗外道破的那个娇憨女娃的妈妈。丹凤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妆,即由蕙娘亲手照料,丹凤急切间想不出适当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刚刚识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问明经过,朱宁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凤脸上,破口大骂:“娘卖×,你这个臭婊子!无事端端害人家,连带还害我朱老爷!”
丹凤自知理亏,但实在出于无奈。伤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双泪交流,却不敢回嘴。
“老爷,”刘福禄劝道,“杀了她也无用,万岁爷还在等回话,该当想个法子搪塞。”
一句话提醒了朱宁,“此刻我没工夫跟你算帐!”他指着丹凤骂,“事情办成便罢,办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滚!”
等丹凤哭哭啼啼一走,朱宁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这件事就能“办成”已经大天白亮。不如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个消遣的法子。
“福禄,”他问,“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哪一景?”
“信圣教寺,在通州城里。”刘福禄答说,“寺里有座塔,光是一个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传我的话,叫大家赶快预备,扈驾到通州。”
这时张一义与马大隆都已赶到,也得知了丹凤朝阳,不幸铩羽的经过,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着要到朱宁这里来问问消息。
“麻烦大了!”朱宁恨恨地说,“都是丹凤这个奥娘们惹的祸,两位请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马上就回来,还得有一番脑筋好伤。”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懒散之中,显得有些焦躁,一见朱宁便问:“怎么回事?一去也不见回话。”
“好教万岁爷得知,”朱宁陪笑说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么样?”皇帝迫不及待地问:“人长得怎么样?”
朱宁不曾见过蕙娘,亦未听人谈过她的容貌仪态,既不敢说好,亦不敢说坏,灵机一动,作个含混而稳当的说法:“长得与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对这个答复,大为满意。他本喜爱年龄较长的妇人,现在听说与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鲜之感,越发动心了。
朱宁很机灵,不等他说下去,抢在前面开口:“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侍奉万岁爷,”他说,“到底是良家妇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过,这种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况灯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韵致。”
话是不错,但皇帝性急,要他等这么整整一天,实在难熬,怔怔地问说:“那,白天干什么呢?”
“奴才替万岁爷安排好了。这里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里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圆,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万岁爷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黄河、泰山都看得见。”
“那好!”皇帝的神态立刻不同了,“快传早膳!我饿了。”
早膳是各式各样,甜咸俱备的面食与羹汤,皇帝吃得一饱,传旨起驾,由锦衣卫簇拥着,在张一义前导之下,往通州城急驰而去。
朱宁未曾扈驾,他要趁这一天的工夫,将蕙娘说服,心甘情愿地来承恩宠。
※ ※ ※
“事情可有些棘手!”连神通广大的马大隆,亦不免忧形于色。“这蕙娘在吴家是个极紧要的人。”
原来吴家老主人以经营南北杂货起来,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极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儿一女,女儿是蕙娘所生,儿子却是嫡出,当时仅只十二岁。
孤儿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吴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那四个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幸亏蕙娘能干,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内外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门户。
因此,蕙娘虽是吴家的二姨太,实为一家之主。“而且,”马大隆又说,“听好些人提起,这位蕙娘决心抚孤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会搞成僵局,万—……”
“万一如何?”朱宁问说。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这倒不能不防。”朱宁沉吟着。
马大隆只当朱宁的意思活动了,把握机会,代吴家缓颊,“你老看,”他低声下气地说:“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吴家二姨太过去?”
“嗐!”朱宁大不以为然,“马先生,我看你见多识广,无所不通,这件事可不开窍了!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倒反转来看?莫非你当这是强盗来抢押寨夫人?”
最后这句话,将马大隆的脸都吓黄了,拿皇帝比做强盗,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认起真来,满门抄斩,亦非意外。因此,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卯酒,语无伦次,干殿下只当我放屁。”
朱宁微微一笑,抚慰着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马先生,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吴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丹凤那个臭×。在我,自问已经帮了吴家的忙,好不容易才宽了限期,如果非即时宣召不可,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如今有一整天的工夫,可以好好儿跟他家谈,把事情弄漂亮些,彼此得益,你说是不?”
“当然啰。”
“那么,马先生,你就劳驾一趟啰!”
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但马大隆知道,不能再惹朱宁不快,否则前功尽弃,同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满面堆欢地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不过,诚如所示,这件事要办得漂漂亮亮!而且时间也还从容,不妨谋定后动。”
“对啊,你要早说这话多好呢?来,来,我们喝着茶好好商量。”
商量下来,决定先利诱,后威胁,同时直接向蕙娘下手,以便见机行事。
计议已定,马大隆还找个帮手,此人名叫龙庆福,是吴家的表亲,走动得很勤,亦颇得蕙娘的信任。前一天借吴家暂驻御驾,就是托他去接头的。
龙庆福为人热心而忠厚,马大隆跟他是好朋友,平时无话不谈,而此时却觉得应该考虑,倘或说了实话,龙庆福怕碰钉子,一定推辞,那就连个进身之阶都失去了。
盘算了好久,马大隆决定事后再向“老朋友”请罪,眼前必得瞒一瞒。找到了他,先拿吴家的女娃做个因头。
“昨天好险!皇上正在召见明万年,忽然有个小女孩闯到那里,在窗外跟皇帝接话。幸好,皇帝一点不动气。”
“是啊,我也听说了!那孩子聪明第一,胆子之大,也是第一。”
“就因为她聪明,皇帝很高兴,要打听、打听这个小姑娘。”马大隆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丑妞。”龙庆福说,“子丑寅卯的丑。”
“这名字倒也别致。去吧,奉旨办事,不能耽误,你带我去见一见那位二姨太,等我当面问她。”
龙庆福老实易欺,只为“奉旨办事,不能耽误”八个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迟疑地,陪着马大隆直到吴家,由后门进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来意,相烦通报。
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奶奶去而复回,向龙庆福回话:“二姨太说,本来不见生客,只为奉旨而来,不能不破例。不过话也请龙大爷跟马老爷先说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龙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哪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而马大隆却别有意会,莫非蕙娘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样想法,却都不愿向管家奶奶探问原因,龙庆福向马大隆看了一眼,问说:“大隆兄,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请跟我来。”管家奶奶说,“二姨太在后花园等。”
吴家房子确是大,由后门到后花园的路就不近,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愿听的话,很可以不必接见,五妞能够打谜,而且知道皇帝有个自取的御名“朱寿”,可知极其聪明,问什么话,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媪、丫头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后花园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
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会到此,马大隆心中一动,大为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