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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会?只是‘挂枝儿’盛行于吴下,而皇帝不辨吴音,却又怎么办?”
正在沉吟,皇帝又开口了:“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淫词浪曲”。她在来嫁到吴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绅的家伎,后堂丝竹,推为翘楚,装了一肚子的俗曲,荤的,素的,无不俱备,拿出来就是。但此时此地,岂得毫无身分上的顾虑?
要顾虑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写幽期密约,过于露骨的,在良家妇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会,只有酌乎其中,比较合适。
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万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们,做什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着唱第二段:
“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万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皇帝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蕙娘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举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着。
“万岁爷慢饮,当心呛了嗓子!”
皇帝还是一饮而尽,用手拈一块松子鹅脯送入口中,大嚼着问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什么?是叫一声‘哥哥’?”
“想来是!”
“你也叫我一声!”皇帝说;声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万岁爷!”
“不是,不是!”皇帝连连摇手,“谁都叫我万岁爷,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么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这些都忘掉!”皇帝说,“只记得我是朱寿,不是朱厚照。”
“啊!万岁爷醉了!”
“对!有点醉了。”皇帝笑着说,“你当心我发酒疯!”
这是有了酒意,犹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辩说未醉,辩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却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声!”皇帝拉起她的手,涎着脸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声何妨。”
见此光景,朱宁向“煖殿”使个眼色,三三两两,蹑足退出,一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蕙娘有些心跳,脸上不由得就发烧了,颊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动人心魄的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还迎地倒在他怀中。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我,做什么佯羞假惺惺?——’”
皇帝学她,不成腔调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略一略鬓发问道:“要怎么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轻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无丝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觉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着呢!”
“就叫!”蕙娘凑近耳际,轻轻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声音不曾完,已扑倒皇帝怀中,笑不可抑。这般放纵的情味,是皇帝从来不曾领略的,龙心大悦,酒兴益好了。
“这该没话说了吧?”蕙娘笑停了问。
“不!这个叫法还不大对。”皇帝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纪比我大,怎么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气,脸贴脸地,腻声说道:“叫我!”
“臣妾碍难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僭越过甚,心所难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许了我吧!”皇帝解释缘故,“从来就没有人叫过我弟弟,我要听一听,那是什么滋味?”
说着似小儿女撒娇一般,又推又揉,搅得蕙娘心不安稳,便即说道:“做弟弟的就得听话。”
“好!我听、我听!你说,要我怎么?”
“请安静些!”
皇帝果然听话,立即安坐不动。蕙娘却怔怔地不开口——她的感想很复杂,惊异、得意、感动,也有些不安,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不由得细细辨一辨味,以致于忘了开口。
直到发现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声“弟弟”。而就当话要出口之际,突然惊觉,有道是“天威不测”,又道是“伴君如伴虎”,此时只求满足好奇,皇帝什么委屈都肯受,事后想想窝囊,翻起脸来,吃罪不起。万一不幸料中,自己该当有个辩解之词。
这样一想,计上心来,随即起身面北跪倒,皇帝不解其意,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臣妾要作一番祷告。”说着,双手合什在胸,闭着眼喃喃祝祷,“过往神祗请听,下界信女吴氏蕙娘,辱蒙万岁爷矜宠,必要唤一声‘弟弟’。信女恳辞不允,只得斗胆僭越。这都是奉旨行事,出于无奈,折福忒甚,无可申诉,过往尊神,必知信女的本心,千万垂鉴。”
“原来是怕折福。”皇帝笑道:“不会、不会!好姊姊,你太认真了。”
“臣妾不能不认真。”蕙娘停了一下才叫:“弟弟!”
“要叫好弟弟。”
既然叫了,就不必再做作,蕙娘改了态度,笑嘻嘻地喊:“好弟弟!”同时捧着皇帝的脸,亲了一下。
这一下,皇帝又乐不可支了,就势一滚,将头枕在蕙娘的腿上,抓住她的手揉啊,搓啊,开始骚扰了。
※ ※ ※
这些情形都已落入朱宁眼中,原来他在室外悄悄窥探。直到蕙娘服侍皇帝上床,细语娇笑,历久不断,方始叹口无声的气,转身而去。
一路走,一路回忆刚才的所见所闻,忽然有了灵感。蓟州此行,大可作罢。原是万不得已的事,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责任担负不起!能有一丝可以挽回之处,决不必冒此大险。
回到卧室,灯下独酌,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妥贴。昨宵累了半夜,难得这晚上天下太平,正想早早上床,找补一觉好觉,只见贴身小厮走来问道:“马先生来了。见是不见?”
若是别人,一定不见,马大隆情形不同,即时请入室内,很客气地招呼着,然后夸奖马大隆手腕高明,很恭维了一番,倒是由衷之言。
马大隆少不得也说几句谦谢的话,应酬告一段落,言归正题,他是衔命而来,探询御驾的进止。这两天皇差办下来,张一义已有力不胜任之感,所以名为打听,其实是催促,希望御驾早早向蓟州进发,可以一卸沉重的担子。
“老实奉告,蓟州大概是不去了。不过,也不会马上回京,还要辛苦大家几天。”
听得这话,马大隆心便一沉,暗自思量,这要告诉了张一义,不知道怎样地大失所望。原来估计皇帝最多不过再驻驾一两日,谁知竟有几天之多,这一大笔供应,如何负担得起。
于是,他很委婉地说:“为皇上,理当竭尽驽骀,干殿下的‘辛苦’二字言重了!不过,自上方玉食,到弟兄们的伙食等等,不过多花几个钱,还是小事,只怕御驾久驻,而此地又再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可以上娱圣心,那时反倒落个不是,实在吃罪不起。”
朱宁心知其意,觉得张一义这趟皇差,实在办得不错,尤其是马大隆来关说,无论如何得要帮忙。当即很诚恳地答道:“马先生,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一趟,很难为张侍郎,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一定劝皇上早早启驾,只是意外的机缘,蕙娘居然很讨皇上欢喜,情形就不同了。皇上能欢喜是好事,一切都用不着担心。马先生,我有两点,请你转告张侍郎。”
“是!请吩咐。”
“第一,皇上大概不会再要什么新鲜玩意了,他决不会落个不是。第二,这两天张侍郎很花了些心血,皇上亦不忍让他赔累,我会记着这件事,找机会补报他。”
“是!”马大隆灵机一动,“张侍郎亦有句话,让我转陈,听说干殿下性耽凤雅,收藏甚富,已备下几件精品,请示干殿下,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朱宁问,“是些什么东西?”
张一义收藏的字画,都由马大隆鉴定,肚子里有本很清楚的帐,此时自作主张地替张一义挑定四样艺林珍秘送给朱宁。
“两字两画,一共四件。先说字,一唐一元,丝毫不假的真迹,怀素的‘千金帖’,用黄绢八幅,丝毫无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