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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况又有监斩官在,倘或一翻脸抓住弊端,就得陪刘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门前所谓“西市”的菜市口,万头攒动,人山人海,都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肮脏之气。也有些人手中持着一只碗,拚命地往前挤,被挤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别挤行不行?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都像你这样后来的要挤到前面,莫非先来的反倒落在后面?”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我非挤到前面不可,不然,就买不到了。”
“买什么?里面只有刽子手,没有菜贩子,你要跟谁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刽子手打交道。”那人将碗一扬。“我要买刘瑾的肉,买刘瑾的血。”
“那是干什么?”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让刘瑾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总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场!”
如他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说明白了,大家都愿望让他拿着碗,挤在前面。直到午时将近,一辆没顶的骡车,由大群兵士,押解而来,受剐的刘瑾终于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
刘瑾善哭,可是此时却无眼泪,一双眼半睁半闭,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稳,人已是吓得半死的了!
于是两个士兵将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场中央。那里预先已树好一根大木桩,顶上钉一个铁环,刽子手的两个徒弟分头动手,先将刘瑾的头发在铁环上系紧;然后抖开一张渔网,将赤着上半身子的刘瑾连木桩都罩在渔网里面,抽绳子使劲裹紧,只见刘瑾上半身肌肉,一块一块从网里凸了出来,恍似长了一身鳞片。
“这是干什么?”有人不解地问。
“受剐啊!”有那懂的人回答,“这就叫‘鱼鳞剐’。”
听这一说,胆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后挤了出来。其时监斩官已经到场,刽子手上前请示:“何时动手?”
“照规矩午时三刻。”监斩官郑重嘱咐,“一刻不许早,一刻不许迟。”
原来“不许早”是怕临刑之际,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过早动手,人死不能复生,监斩官就得受极大的处分。
“不许迟”倒也不是执法唯谨,只为监斩官也恨极了刘瑾,时辰一到,绝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午炮一响,行刑在即。除了刘瑾以外,他家亲属男子,包括刘二汉在内,共是十五个人,亦都论斩,刑场上一字排开,面北而跪,有一两个心不死的,痴痴地望着,希冀宫城中突来一骑快马,责来恩诏,一律赦免死罪,改为发往边外充军。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所以痛恨刘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长梦多,巴不得即时到了午时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时刻越来越近,刑场竟出现了出奇的沉静,突然间“唏呖呖”一声马嘶,真的宫城中有一名锦衣卫飞驰而来,连监斩官亦翘首以观。等那锦衣卫冲入刑场,从怀中取出文书来,监斩官方始松了一口气!哪里是什么恩诏?是准许行刑的“驾帖。”
“是驾帖!”刑场的观众,争相传告,欢声四起。
于是监斩官传令:“开刀!”
开刀先斩刘瑾的亲属——这是附带的惩罚,要让他眼看亲属尽皆毕命,教他心如刀绞。十五颗人头,滚滚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处都是。旁人触目惊心,而刘瑾视如不见;他早就吓得灵魂出了窍了。
最后轮到刘瑾受剐,刽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纸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刘瑾的眼皮,薄薄切开一层,垂搭下来,正好盖住双眼,然后从双臂剐起,运刀如飞,割下一片片凸出于网眼外面的皮肉,有个下手接住,抛在一只朱漆大盆中——这时看热闹的已走了好多,因为惨不忍睹之故。
脔切到尽,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刽子手最后割下刘瑾的脑袋,到监斩官面前复命,这趟难得一遇的“红差”,便算结束。
接下来是刽子手的买卖来了。三文钱一片卖刘瑾的肉,顷刻而尽。买了去大都喂狗,也有的抛在地上踩两脚出气,真的吃了刘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 ※ ※
朝中自大学士李东阳以下,对于刘瑾落得如此下场,人人称快。不过表面如此,内心颇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东阳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为刘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词色,称兄道弟,词色谦恭,还有许多措词卑下的书信,已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认真究治,李东阳也脱不了谄媚权阉的罪名。
此外满朝文武,心境似李东阳的,亦很不少,唯独朱宁吃得饱,睡得着,饮水思源,想起来都是拜受马大隆之赐,兼以好几天不见,亦颇向往他的奥妙的词令,所以特地约了一名御厨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调制了几色时新肴馔,亲自写了个柬帖,约马大隆来家小酌。
这天是九月初三,虽近重阳,并无风雨,但有老桂留芳,黄花吐艳,渲染出好一片绚丽的秋色!到得傍晚,开轩筵客,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与往日不大相同。
马大隆作的是道家装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领灰布道袍,脚上高腰袜子云头履,配着他那三绺清秀的花白长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倒真会打扮你自己!”朱宁笑道,“赛似三戏曲牡丹的吕纯阳。”
“罪过,罪过!刚入门的全真,如何拿吕祖来相提并论?”
“全真?马先生,”朱宁愕然,“你说的什么,我全然不晓。”
“贫道出家了!”
“出家了?”朱宁越发诧异,“出家做道士?”
“是的。”
“这可是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好端端地看破红尘,是为什么?在哪里出的家?”
“就是京里白云观。”
“哪一天的事?”
“有三天了。”
“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马先生、马先生,”朱宁使劲摇着他的身子,“日子过得兴兴头头,怎么会去做了道士?”
“贫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觉得人世繁华,恰如镜花水月,倒不如潜心向道,性命双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
朱宁怔怔地将他的话想了半天,却是参悟不透,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想必你是受了感触?”
这话说对了。马大隆正是受了感触。第一个是蕙娘,意外姻缘,恩荣可羡,谁知道吃时鱼会送了一条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怅惘不已。
第二个是刘瑾,如此权势,如此富贵,一夕之间,烟消火灭,风流云散,真正是黄粱一梦!
“蕙娘也好,刘瑾也好,真所谓富贵如浮云,飘散无常,此皆由于无根之故。古人有言:‘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爱弛,境况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总之,靠人的事,哪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连靠皇帝都靠不住!”这话让朱宁惊然心惊,便即问道:“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么靠得住呢?”
马大隆一怔,心里在想:这样聪明的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但念头一转,恰好有话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那好啊!”朱宁迫不及待地说:“马先生请你好好跟我讲一讲。”
“讲起来话长了!一部历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倒也是实话。”朱宁定定神,问起他感兴趣的事,“马先生,捉鬼拿妖,修炼采补是怎么回事?”
“这,干殿下可是问道于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说。”
于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个话题的开头。原来道教有南北二宗,南宗起于辽,祖师叫刘海蟾;北宗起于金,祖师姓王,道号重阳子,所以人称王重阳。
“慢点!”朱宁打断他的话问,“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难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为三派,一派就是世称‘正一真人’的天师道。不过照我看,天师道无非南宗的巨擘,与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什么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饮酒食肉,一如在家,称为火居道士——”
“那,”朱宁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当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张天师从何而来?”
“啊!啊!”朱宁笑了,“说的是。”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称为‘全真’。”马大隆说,“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双修为宗旨,命者寿命,换句话说,修道希望长生不老,这个目标是相同的,不过手段各异。修炼采补,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则纯然清心寡欲,以求长生。”
“这样说,‘全真’应该亦有戒律。”
“正是。”马大隆说,“‘全真’的戒律甚多,有一百八十戒,不过通常奉行的是五戒:不得杀生,不得嗜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盗,不得淫色。”
“这样说起来,马先生,我今天特为了御厨,专诚请你的这番心意,看来是完全落空了!”
“言重,言重!”马大隆稽首答说,“干殿下的险情盛意,早就拜领,不在乎一顿盛撰。好在贫道出家与佛子出家不同,心向碧落,人在红尘,以后还是可以常常来往。”
这一说才又把朱宁的情绪鼓舞了起来。另外设了素斋清茶,谈谈养生之道,清心之方,欢聚到三更方散。
到得第二天,朱宁特为备办了四套单夹不同的精美道装,两枝玉暂,一具牙柄拂尘,一副奇捕香手串,亲自去面送马大隆。哪知人去楼空,说是一早就动身出京,云游名山去了。
朱宁惆然若失,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