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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申时过半,张贺回来了。
这是一个身形消瘦,容颜清矍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夫人一样,性格温和,气质端重。
张贺问了我的身世来历,唏嘘不矣,向夫人点点头,又说:“小鸾以后就改名张鸾,都姓张也是一家血脉,不讲究这些了。过几日夫人代我往宗祠里禀告族长,就算定了。鸾儿,你尚在孝中,就暂时不准备酒席,等你出了孝,再说。”
张夫人忙到:“鸾儿,还不快拜见父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满心欢喜,赶紧在侍女放下的软榻上跪倒伏地:“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起来吧!”父亲说道,“为父不常在家,你要好好陪伴你母亲。”
“是,女儿懂得。”
在张贺家的日子非常平静。
逢年节、生辰、忌日,得了母亲的允许,我可以出门给阿母扫墓,其他时间我从不出门,只在家里看书识字。
每天清晨,我先起身盥沐,在灵位前悼念亡母后亲自下厨准备些点心,然后服侍父母起身净面,将妥善放好的点心匣子交给父亲的侍从大猛带上,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去掖庭办事,然后回到房里陪伴母亲处理家务。
起初母亲说我太多礼,其实我只是想更亲近这两个最后的亲人。后来母亲习惯了我的陪伴,我不在她身边,她反而不自在。
母亲是个满腹才华的女子,她将她平素所习,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她授我诗书,教我礼义,使我通于文史法略。
我喜欢歌舞音律,她只擅长抚琴,于是除抚琴外,她又额外为我延请师父,教我以乐舞。
世家大族出身的母亲非常不喜欢我跳舞,但是因为我喜欢,所以她也不反对,她比寻常女子的亲生母亲更慈爱,更通情达理。
岁月在母亲的教导和父亲的关爱中缓缓淌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无影无形,不可捉摸,痕迹难觅。然而它又用一种无法逆转、延缓的力量,迫使世事变迁,人事易改。
它使我身长拔长,它使我不复稚嫩,它将我的青涩撤去,换上少女的窈窕。我的脸不再圆润,五官日渐纤巧。
它让我的年华悄换,让春光爬上我的脸庞、发梢。
它命我褪下浅薄无知,而充盈我以诗书文华,它让我脱离卑微鄙贱,堪称世家女。
我守孝期满,便跟着母亲,上门拜访了几户交好的人家。
其中既有和我有宿怨的右将军家,也有和我家同命相怜的暴室啬夫许广汉家。
我还在守孝时,许广汉家的女儿许琛就曾上门来拜访。
许广汉和我父亲是朋友,两人同为废太子的旧臣,同样被处以腐刑,许广汉几经辗转,成了我父亲的下属。
许琛走动得比较勤快,她是个相当活泼的姑娘,虽然出身同样不高,气度却很不凡。她有个不错的师父,也是我的半师,邴叔父。
邴叔父亦是太子旧臣,眼下已官至廷尉,颇得大将军大司马霍光重视。他为人一向正直,待人亲和有礼,并不因太子失势、父亲受刑就疏远我们。
母亲提出想请邴叔父教我儒、法学理,邴叔父马上就答应了。
因为彼时我需在家服丧,不能出门,所以一直是邴叔父到我家来教我念书,作为他的学生,许琛自然也就时时常来。
我猜测邴叔父是看出了些什么,他时常劝我要放下仇恨。
他不知道我的经历,我也不可能将母亲的死亡告知他。他是执掌刑律的廷尉,向来重视律法和正义。这样的人会轻而易举地得罪许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尊敬,比如我。
邴叔父只教了我三年,我出了孝之后,他就不再登门了。
许琛是行过拜师礼的,不像我,只是父亲看我喜欢念书,才请他帮忙给我讲学。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跟着邴叔父学,而我不可以。
她真是个好命的姑娘,但有所求,父母无所不应。当然她本人也很值得交往,聪明可靠,没枉费了她父母的关爱。
我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但我知道这来源于她内心的坚强和乐观。她是个寻常的姑娘,和所有的长安娘子一样,侍奉父母,养身修心,做针黹女红,下厨讨父母欢心。
可她又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她心里从来满满都是对未来的美好的期待,和她在一起,即使终日无话,只是相对临书描画,整个人仍然会变得轻松、欢乐起来。
我自认不比她软弱,但我比她现实,无法像她这样乐观,她让我羡慕而无法嫉妒,这种区别更让我喜欢她。
端阳的时候,正逢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掌上明珠、小女儿霍姃的生辰,因父亲是霍光的门人,所以母亲便带我前去祝寿。
我给霍四娘子准备的礼物是一匹手绣的料子,绯色的缎子底,绣满了桃花。展开看来能拼成一幅很大的桃林行莺图,风流别致。
一匹料子,正可以做一身曲裾袍,或者一件足以当做正装用的广袖袍子。
霍光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虽然是他女儿的芳辰,前来聚会的夫人娘子络绎不绝。
霍显穿一身紫色系的三重衣,华贵无匹,却输给了一身淡雅、气质淡然的母亲。
我跟在母亲身边,看她与其他人家的女眷往来。我们家地位并不高,但母亲往那儿一站,就足可以将对面那位不知是哪家贵戚的夫人比下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女子,若乍看不美艳,细思却很出众,那么大多是就因为她生来坚强,再念过书,便不同凡俗了。
母亲正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她将其他女子都比了下去。
我随母亲在签好了名字的漆案边坐下,看着花厅里人来人往地寒暄。
不多时女主人霍显看看时间够了,便让人请小娘子出来。
霍姃身着石榴红曲裾,外笼同色绣榴花照眼图案的绢纱襌衣,内衬白色中衣裙,作时行的斜红妆,她年方十四,初露仪态。美自然是极美的,霍显自己容貌只是一般,生了四个女儿,三个随她,不好看,四女儿随了父亲,姝丽动人。四娘子年纪虽小,身量却高挑窈窕,极为清俊。
只是她脸上虽带笑,却很假,像戴着面具一样。
我想也是,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如何能真心高兴呢?
霍姃带着得体的笑,陪母亲一一问候在座的勋贵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到霍显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不过她毕竟是大将军的夫人,而我父亲,是大将军的人马,在人前她不会轻易显露情绪。
霍晏因丈夫身份高,坐在离霍显很近的地方,姐妹两个不时交头接耳一下,而生辰宴会的主角霍姃恍若未觉,只含笑坐着,不时向上前来贺寿的夫人娘子颔首示意。
这样人来人往,直到未时许,才渐渐起了歌舞丝竹之声,又有舞姬献舞,歌子为声,这方算是正式起宴了。
大将军家的歌妓舞姬,多是皇宫里赐下的,也有公主们赠送的,均是上乘之选,等闲人家的比不得。
我素来对乐舞有兴趣,因此很是研究了一番。
曲子是《贺芳辰》,不是什么名曲,但是长安的小娘子过生辰都是用这支曲子。
舞虽然是新排的,但是动作服饰,毫无新意。
舞姬所穿的郁金裙,腰里系的五彩丝绦珠玉杂宝,均是流行的式样,毫无半点特色。
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寻常了些。就只是将别人家也拿得出来的乐舞编排得更精巧,单说技巧,勉强可以算一流吧,只终究泯然众人,这样的舞,别家一样拿得出。
我收回思绪,一门心思地品尝将军府的佳肴。
第一次交锋
不多时,歌舞既罢,膳食完毕,花厅里的夫人们又开始想其他的主意游乐了。
这一日恰好是端午,有关端午的玩笑,多的说不完,因大家都是贵妇人、娇女儿,那些需要耗费体力的便不拿来说了,只选了轻松雅致的几项,写在竹签上放在瓶里,由霍姃拈来大家一同嬉戏。
霍显在座上喝她的甜浆,一点也不在意霍姃拈出个什么来。霍晏却是一脸期待。我略一思忖,便隐约猜到有人要针对于我家。我倒不惧这些,只是也不会主动参与,但若是惹到我头上,不借她们的“美意”为我扬名,那也太对不起母亲对我的栽培。
母亲抬起手,以云霞般的衣袖轻轻掩口,笑着看我一眼,显然她也看出来了。
霍姃拈出了第一支竹简——供花。
供花,除了考验供花人的技巧、审美,更重要的是花材和器皿。
能选出这个来我一点也不奇怪,在霍家,霍姃什么花材用不到?什么器皿拿不到?说不定霍显已私下请了名师制作供花,让霍姃当堂复制,又有谁能看出来呢?
霍姃将竹简递给自己的侍女,霍显便张罗着让人取花器、花材了。
母亲不动声色,默默地啜着甜浆。
其他贵家女眷,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面带轻蔑,有的紧张,有的和母亲一样淡定自若。
母亲的家世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也很有来历。那是很早以前就没落了的家族,没有富贵,没有地位,但是沉浸在骨子里的积淀,远远超过了霍、张二家。
霍显姐妹可能以为,用供花作题,可以难住母亲吧。
不多时就有几位侍女,捧着漆盘上来,给每一位夫人都呈上了大小不同的器皿和鲜花。
落到母亲手中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黑陶钵形碗。
难为霍家还能找出个这么丑的器皿来。
分给母亲的花,也是没精打采的蔫花。
一旁坐着一位高夫人,晃了一眼母亲手里的花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母亲却依然面带笑容,很从容地仔细观察着木碗和花枝。
木碗很丑,自不必多言,它还很浅,口大肚大,不容易固定花材,根本不该拿来供花。
石榴、菖蒲、艾草、佩兰是端午供花必备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