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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何事忧伤?妾身能否为陛下解忧?”
“子孟病笃,叫我如何不悲伤?倒是你……看开了么?”
我有种不妙的感觉,试探着问道:“妾身听说子孟好多了?”
“前几天稍有起色,忽然又病重了。今早太医令说,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和片段,想说话,却被千言万语堵在口中,
不应该是这样。我牢牢抓住了一个念头。
我得去看他。
我得去找他。
他欠我一句话,一句未完的话。
我必须……得去见他。
我蹒跚地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侍女连忙扶住我。
我想起来我在宣政殿,赶紧向刘病己行礼:“启禀陛下,妾身数日不在城中,竟不知大将军病笃,妾身想前去——”
我一语未了,有个内侍喘着气,急匆匆地小跑到殿门口,低声向传话的内侍说了什么,我听见了一个“薨”字,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掉进了冰窟里。
传话的内侍满面焦急,走上前跪了,道:“太医令传信,说午时一刻,博陆侯……薨了。”
刘病己猛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前行两步,又向后仰倒在榻上,惊得一干内侍围上去。
我觉得,此刻,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站直了,挺起背,向刘病己辞行,冷静得好像我什么也没听见。
当值的侍中——也就是彭祖——抚着刘病己的胸口,让他好受些。他们两个都满面忧色地看着我。
我有什么值得可担忧的,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我走出大殿,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可是也不坏,没有风,没有雨。
家里的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我顿足,天幕低垂,云层厚厚的灰压压的。地广寥廓,寥寥几个人在。城墙灰蒙蒙的,远山青淡淡的。
好冷。入骨的冷。
那个让我心温暖的人不在我身边。
他死了。
他再也不会站在我身边。
长安城有那么多人,或在街上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或在家中等着晚膳备好,或和知交好友品酒论学,也可能在郊外踏青,在池上泛舟,折柳采桃,抚琴弄箫……
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是他。
他真的死了。
再也不会有个人那般温和那般无奈地对我笑。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他的一喜一怒都拨动我的感情;而我的左性和坏脾气,也只会对他一个人发作。
他不会再和我说话,也不能再陪我走动。
我等不到他白头了。
他不在了。
世上再无霍光了。
我真切地体悟到这一点。
于是我的世界我的生命迅速陷入深沉的死寂和黑暗。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是好几天以后。
那天阳光挺好的,直直地照在我脸上,热热的温度很舒服。
松格、杨河、柳江,还有萧鹄和张祈,把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萧鹄两个眼睛哭得烂桃子一样,哽着声音道:“万幸万幸,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
我觉得浑身都疼,额上,后脑,肩颈,手臂,腿,都疼。我轻轻动一下,果不其然剧痛迅速包围了我。
“我怎么了?”
“主人从宣政殿的台阶上摔下来,整整八十一阶啊!”
我想起来那天的事。那天我听说霍光薨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是摔下了台阶。
我想起宣政殿那高高的墙,长长的阶梯,能活下来,命很大呢。
萧鹄又哭道:“多亏柏梦不顾自己扑上去给阿姐垫背,所以大多是擦伤,没有伤到筋骨,大夫说好好养养就行了。”
我问道:“柏梦怎么样?”
“她挺好,大夫看过了,交代静养些时日。她受伤反而比阿姐轻呢。早上阿姐干干净净地出门,送回来却昏迷不醒,彭祖和我,担心死了。阿姐以后,以后,以后……”
“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的。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笑着安慰她,“对了,大将军家——”
张祈答道:“还在治丧,主上和太后殿下亲临吊唁,哀荣足矣。”
“我是去不了了吧?”
“大夫说,阿姐至少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活动。博陆侯停灵,只停三十三天。”
“那……我可不可以,在家门口,或者在咱们家文思阁楼上,看看?”
“这个自然可以,等阿姐能动了,咱们就陪阿姐上楼。”
“谢谢你,我这个做阿姐的,只能麻烦你了,一直以来,都在拖累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姐是我的阿姐呀!说起来,家父家母家姐能迁回湖县祖坟,还要多谢阿姐美言呢,应该是我谢阿姐才对。”
我笑笑:“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你的阿姐,就是我阿姐了,帮自家阿姐的小忙,当得起个谢字么?……其实你见过她的。”
“啊?谁?”
“你亲姐大萧氏啊。她来过咱们府里几次,我还听见有婢女嘀咕说你们长得像。”现在想想,红姨一向浓妆媚态,所以她们姊妹两个虽像,我一时也没想起来,直到后来听到婢女嘀咕,我才发觉,她们五官确实很像,只是红姨精明剔透,一姿一容,无不竭尽所能地娇艳风流,而萧鹄温良,从不过分修饰,神态总带几分羞赧。她们有八分像的,也被这神情风姿上的区别分得只有一二分像了。
萧鹄面上便露出一些遗憾来:“可惜那时候,没说上话……阿姐,我喂你喝药,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她?”
我知道她是尽量想岔开话题让我不要纠结于霍光,我遂她的意,拿红姨的一些故事和她说了,不过片刻,药劲儿上头,我又沉沉睡了。
托这些汤药的福,我养伤的日子里睡得很好,没有噩梦,当然也梦不到霍光。
宫里有侍医来问疾,也都说养得极好,不会影响以后的行动。
但是等我能勉强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却正是霍光出殡的日子。
我在文思阁的楼上,由松格、栴杪搀扶着,看长长的队伍经过。
升天图打头,整整齐齐一排八骑,皆素衣戴孝,随行之人,也是衣缟素履草麻,白幢翻滚如云海。
中有一马车,由数匹黑马牵着,挽麻色缰绳,长两丈七,宽一丈八,覆黑毡,八角悬铜铃、白绦。
那上面,就是霍光的灵柩。
我死死咬着唇,强压着心里翻腾的悲痛。
我不能哭,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霍显还没死,霍晏还好好的做她的侯夫人。
我还有血海深仇没报。
我还有我的抱负,先帝的遗愿……我得好好活着,每天都笑着地活下去。
出殡的队伍蜿蜒前行,终于那辆马车,看不见了。
天光大亮,红日东升,又一天开始了。
我软倒在松格怀里,这一眼,费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霍光,再见。
大漠狼争,难逃孤女之掌
桃溪之死
岁月还在流淌。
我每天努力地吃饭,念书,学匈奴的知识,学兵法,自己和自己对弈,陆博……
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得过得充实。
后来萧鹄终于小心翼翼地劝我,心中有悲伤,就要散发出来,积郁也会成疾,我方才醒悟,我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努力过得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假装霍光没走。
对弈的时候我会模仿他的棋风,陆博的时候,我会自己和自己耍赖。就好似他在我对面,正在包容我一样。
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假装的,终究不是真的。
我回头看萧鹄忧心忡忡的神情,道:“我会努力散掉心里的郁气,你别为我担心。我只是一时转不过来。时间过去我会好起来的。我心里清楚,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人间没有散不掉的情。”
“我好担心你,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很担心。”
“那咱们,其实是一样的。我没办法放下大将军,你也没办法不为我担心。哎,这几天彭祖都在宫里跟着主上进出,左右寂寞,我搬去和你住,好不好?”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人陪伴,当下最适合的,当然就是萧鹄了。
萧鹄拈着刚折下来的白芍道:“当然好啊,每年一到夏天就打雷,每打雷,我都吓得不轻,阿姐陪我,那最好不过了。”萧鹄说完,便吩咐侍婢准备好我日常起居的用品。
萧鹄又折下一支粉色的芍药,并手中的白芍药一起递给我,我把它们握在手里,理了理姿态,择了粉色的那支轻轻插在萧鹄的发髻上。
“芍药还是太妖娆了,不适合你的品格,等我好些了,拿缎子绞桃花给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配你,咱们家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呢。”
萧鹄脸迅速染了晕红,比芍药还美。
说话间,栴杪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地跑进花园里,我心下顿觉不好——栴杪是负责递消息的,外边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莫非霍显又生事?
我心里马上盘算开,栴杪跑到我跟前,半蹲着身子道:“主人,桃溪阿姐自杀了!”
我手一抖差点没捏住白芍药,赶紧叫人备马,又急问:“什么?自杀?救下来了没?人在哪?猛子呢?桃溪为什么自杀?”
栴杪道:“人是救下来了,可只有一口气了,是在当心筑吞金自绝的。现在还在那。”
我向萧鹄道一声抱歉,回房换了衣服,上马就走。
识明老了,我现在骑的马,是霍光后来赠的。霍光出手很大方,一气赠了四匹良驹。我惯常骑的是一匹纯黑的大宛马,取的名字叫如望。
栴杪的骑术在三婢中最好,所以她也得了一匹黄骠马,取名叫如闻。
当下我也只能带她先赶往别院了,等不得侍卫和其他几个侍女。
绕过不能跑马的主干道和几条长街,我和栴杪迅速穿过东边的几个闾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别院。
猛子搂着儿子跪在地上哭,满手都是血。
我想起进来时看到门口的山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