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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蹲在门外台阶上啃肉干,毫无风度,却真实得可爱。
王婶儿领着我进门,他一瞟见我,赶紧把手里的肉干狼吞虎咽了,哽得直翻白眼。
他的侍卫拿着大水缸子给他灌水,洒了一襟一地。
我足下一停,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臊得满脸通红,我忙道:“是我不好,吓着你了,没事吧?”
“没没没没——没事!”他缓过气来,十分尴尬地擦着衣襟上的水。
我催他去换了身好看的衣服出来,把头发梳整齐了——其实也就是那块布包好了里头不定怎么像杂草——总归像个汉人了,才叫他和我一起走街串巷。
我牵着如望,栾晓牵着他的大黄骠马,柏梦牵着如闻,栾晓的兄弟胡王牵着一匹照夜白,并几个侍卫,就开始浩浩荡荡地给他的马群找下家了。
栾晓带来的马,他自己说都是马场出来的,我晃过一眼,觉得都够得上军马的级别,他可真舍得下本钱。
不过转头想想乌云踏雪,对栾晓来说,可能这几匹马真算不了什么。
我最先带他走的就是大将军府——现在已经是霍禹当家了。
运气就是这么糟,走到后角门上,就看见冯子都的车驾摇摇晃晃地行出来。
冯子都叉坐车上,毫无风度地伸着懒腰、转着头。
我假装没看见他,转头向栾晓道:“这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门第,他家的马最好,我的如望还是这家的先主人送的。”
“先主人?”
“就是已经去世的主人。”我勉强自己不露悲色,“他家家财万贯,有人才有土地,养的起好马,也能给马儿最好的待遇。”
“不,不卖他家。”栾晓眼中流露出轻蔑的神情,“也许之前他家确实很好,现在,看刚才那个白脸汉子的模样,这样的人,不合我心意,不卖!”
我点点头:“大兄眼光不错,那咱们再换一家。”
贩马(下)
离开霍府,我们到的第二家就是新近获封的平阳侯。
说起平阳侯,一门血泪史,简直不忍回想。他家原是开国平阳侯的子嗣,祖上娶了阳信公主,生的嗣子娶了卫长公主,卫长公主的儿子继任平阳侯之后,因巫蛊之乱连坐而死,封爵至此断绝。长公主还留有一个独孙,也是受了多年苦难,最近才被刘病己挖出来,恢复其平阳封国。
仔细算来,这位平阳侯的祖母,与刘病己的祖父是同胞姐弟,平阳侯的高祖母,也就是阳信公主,第三次出嫁,嫁给了烈侯卫青。卫青既是霍光崇拜的人,又是刘病己的曾祖母的幼弟。如今的平阳侯是存活不多的与卫氏沾亲带故的人,刘病己高看他,既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也是为了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他发话,而臣民也为之转向。
平阳侯府门庭若市,可谓车水马龙。
栾晓和我并肩站了一会,摇摇头走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中意这家,问道:“怎么不进去问一问呢?”
栾晓摇着头说:“来往皆是白面书生和妇孺,不像勇武的人家。他骑得了肥膘马,却耽搁了千里马呀!”
我暗暗点头,这大个子,天真归天真,眼光倒还不错。
平阳侯年少多磨难,又不像刘病己有许多人照拂,一直体弱多病,春风和煦的时候还能骑个温顺的小牝马散散,烈马疾奔,这一世也别想了。
从平阳侯府附近离开,下一户就是富平侯府张安世家。
威仪棣棣的侯府,十分严肃,兵甲卫士,气宇轩昂。
“这是富平侯大司马卫将军府,是掌兵的人家,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中郎将,还有一个儿子出继他的兄长,也是中郎将侍中,侍中是天子近臣,很得皇帝陛下喜爱。富平侯自己骑术武功都不错,他的两个儿子也正值年富力强。他家又是豪门贵族,养得起好马,绝不会亏待你的心肝宝贝。”
张安世最近几年很得上意。我估摸着是我母亲的死刺激了他,加上他对戾太子心怀愧疚,所以他为人越来越谦和谨慎,对刘病己,更是予求予取,他既不结党营私,又格外洁身自好,越来越像个纯臣了。除了夫人霍氏与霍家有关——那还不是他自愿的,他满家人算一算,只有一个孙女,刚刚许给了霍家旁支——因为是早年约为姻亲,这一出不过践约罢了。
他那几个儿子,长子千秋跋扈,是霍晏所出,其余嫡子尽数夭折。二子延寿,是二夫人所出,向来和彭祖关系好,刘病己也对他与别个不同。
是以仔细想来,张安世的确可靠,处政好,为人好,性格好,很少与刘病己为难,刘病己但有吩咐,绝无不从。刘病己把他的所有成年儿子都拉到身边做侍中,未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他也无一句推辞。不怨刘病己慢慢的也信他、亲近他,今年更让他的儿子统领羽林军了。
富平侯府门前没有多少宾客,朝野上下都知道他素不与外客往来,求上门走交情也没用。
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军报政务,是个干臣之家。
我把富平侯家的情况略略说了,道:“这家怎样呢?”
“还是算了吧。”
“这家你都看不上,那马只能送宫里去了。”
“不是我看不上。”
“那是为何,你吞吞吐吐的,我可生气了啊!”
“你不高兴。你提到他家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
我哑口无言,怔怔看着他,直到他咳嗽一声,我才赶紧转移话题:“那咱们再换一家。赵将军,不知你听说过不曾?他可是名将,和你们匈奴打过好几回,好像每回都是你们输。”
“莫非是帅三万骑兵出塞一千八百里的将军赵翁孙?”
“正是,原来大兄也听说过啊。”
“诶,赵将军勇武过人,本事大得很,我们那没有人不知道的。苍天何其厚爱你们汉朝啊!”
“苍天若不厚爱,岂能降亲子为人间帝王?天赐福,已何其幸运,又何况汉人见贤才,不忍其埋没;见秀童,便想悉心栽培。向者大将军大司马烈侯起于马奴,是世宗武皇帝亲自发掘,放在身边多年培养,才能横扫边境,立下龙城之功;大司马骠骑将军景桓侯年少骄奢,却有天纵之资,武皇帝陛下与烈侯一同栽培多年,又得一大将。赵将军也是年少出征,得蒙武皇帝陛下看中,先帝栽培,今上重用。我们大汉对人才向来重视其培养和任用,才能代代出名家,哪里是苍天厚爱这四个字可以尽状?”
栾晓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道:“匈奴和大汉不一样啊!”
本来就不一样,我举的那些人,有主上赏识是一件事,天资过人又是一件事。天资不如人的人,培养起来,又费时费力,还不讨好。万一中间有个心术不正的,学了别人的好处,坑他祖宗八代也说不定呢。
我也不继续往下说,只领他到了赵充国的府上。
赵将军正在为对战氏族、羌族的事忙得不沾地,此刻并不在府中,只他夫人王氏在。
他家中无男子,栾晓不好上门,而我又未曾带拜帖,只得罢了。
不过看栾晓的意思,虽然钦佩赵将军,却不大愿意送马给他——自然的嘛,虚闾权渠的兄长单于率十万骑兵攻打汉塞,被赵充国领四万骑兵吓退,虚闾权渠可能对打败自己的人没什么膈应,但是对打败长兄的人,多少还有点不舒服。
我自然看出来了,后边几天再带他走,就避开了韩增、范明友等人的府邸。
于是这样绕着长安一圈下来,栾晓最后只送出了一匹马——一匹五花马,送邴吉了。
邴吉起初不要,是后来刘病己私下劝了,他才肯收的。
定情
跑遍了长安的门第之后,栾晓对长安也熟了,本可自己去卖马,可他又说想看看长安附近的风景,那我没法只好又带他将长安附近最适合游玩的地方走了几个,看他很想念乌云踏雪,我还把乌云踏雪也带了出来。
乌云踏雪甚至不必我牵着,很自觉地跟着如望,如望也不像之前那样嫌弃它,双马并行,迈步、提身、甩尾,竟同步得好似一匹马。
如望也是一匹黑马,只不是乌云踏雪,全身乌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给乌云踏雪取的名字叫若见。
若见,和如望的名字很对称。
柏梦的那匹如闻是母马,我本想着如望和如闻兴许能生个小马驹子给我“儿子”,眼下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希望就没希望吧,如望虽然只是匹马,可我舍不得勉强它。
栾晓看着乌云踏雪的表情,还是很依依不舍的。
我吹着春风,悠悠地问道:“这么喜欢不如我把它还你?”
栾晓道:“这——送出去的礼物,怎能拿回来?娘子这是看不起我?”
“什么送出去的,不是答谢我帮你的马找主人的报酬么?忙活了这么多天,就送了匹五花,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乌云踏雪。”
“其实,在咱们草原上,谁套的马就归谁,我不过是为了骗娘子做向导,才……才说是报酬。”
他一个魁梧汉子,竟然脸红了!
我笑笑:“我并不奇怪。大兄为何要告诉我?”
“我……我我我只是是是是是……”他挠着头结巴起来,磕巴许久,最后蹦出了一句匈奴话,然后就一抽马背,跑了。
我愣在原地。
栾晓的几个匈奴侍从连笑带骂地追着他去了。
我还在原地。
他刚才说什么?
说他就想多看看我?
说他喜欢我?
就这几天的功夫?
而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浑身解数?
他就说了喜欢二字?
一个匈奴汉子,竟然也会觉得羞涩?
怕是愧疚的分量更重吧。
我摸着下巴眯着眼,轻轻一夹马腹跟上,带着满脸蔫坏的笑:“喂!大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大兄?”
柏梦、松格和赵家兄弟跟在我身后起哄,直让栾晓跑得越来越远。
后来,我一直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