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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发愣的时候,田佳佳拍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混沌中拍醒。我看着她,她伸手推给我厚厚一沓卷子:“这是你这一个月里落下的卷子,大概几百张吧,上面都写好了答题步骤,老师说这是历年试卷,你可以看看。”
她说得好象很轻松,我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翻翻,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项无比巨大的工程:那么多的题目,她是怎么一点点给我写完的?!
我看着卷子上大方工整的手书,眼眶渐渐湿润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不仅对不起自己,就连田佳佳都对不起!
可是,命运之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吉林艺术学院的专业合格证,又过了三天,收到省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合格证!
那天,我站在语文老师办公室里,看着她手上的合格证,很努力才压抑住喜悦的哭泣。
语文老师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握住我的手,微笑着对我说:“陶滢,你看,你还是做到了,再加油一下,考进大学,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感激,只能狠狠、狠狠地点头。
又过几天,恰逢妈妈出差途经家乡,她回家看我,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到深夜。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的成绩不够好,考不上好大学,让你失望了吧?”
妈妈眼里湿湿的:“滢滢,妈妈希望你快乐。只要你快乐,上不上大学,上哪所大学,做什么职业,都好。”
顿了顿:“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从没想过你一定要读大学,妈妈只希望你识几个字就好了。”
说完,妈妈哽咽了。
我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沿眼角滑下。我知道,我妈妈,她说的是心里话。
这是我们母女关于我的未来的第一次长谈,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她对我的爱原来如此悠远:为了让女儿生活在医疗条件发达的沿海城市,她才把刚刚断奶的女儿留在家乡;为了让女儿快乐的成长,她甚至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为了让女儿生活充实,她才每年花大笔邮费寄书回来……她从未指望女儿有什么非凡的成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健康快乐!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而是我压根无法理解她的爱,无法理解她爱我的方式。
原来,是我错了。
那是一个幸福的晚上,因为当消除了心里的芥蒂之后,我发现我的妈妈那么可爱。
四月之后,高三的疯狂愈发显现出来。
课间不再有“疯打闹”的声音——这是个中学时代特有的名词,政教处的领导们似乎习惯将所有属于青春与年轻的追赶、笑闹归纳于“疯打闹”。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活活泼泼的打闹却以“疯”字修饰。或许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高三以后,我们的生命中褪除了最青葱纯洁的少年时代,“打闹”便不见了。
而每一节晚自习,我们更是专心致志,埋头苦读。思考是场漫长的长征,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哪一样都无法逃脱。
从四月到六月,属于我的三个月,这是一段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段。
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背上书包冲向学校。6点40分,我踩着铃声进教室,或许嘴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面包;中午,我趴在课桌上进行短暂午休,半小时后还要忙着完成当天的作业;傍晚,1小时的晚餐时间,我用5分钟买饭,10分钟吃饭,5分钟收拾残局,剩下的40分钟,还可以背一份《时事政治报》上的内容;晚自习,在做作业的基础上,我还要补习落下的功课;深夜,回家后,台灯下我要苦背英语课文,以及最容易拿分的史地生;凌晨1点,我吃一小片“安定”才可以睡得着……
并且,我那有限的睡眠始终质量不高。
许多次我梦见自己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手里捏一张《录取通知书》,可是门卫把大门锁上,偏偏不让我进。我站在校门口双手摇动铁门,边摇边哭。哭着哭着就哭醒了。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是濡湿一片。
夜的梦魇,何尝不是张漆黑的网?那张网只轻轻一罩,就把我的安然一下子罩进去,永不见天日。
其实我知道,紧张是因为太在乎。
太在乎,所以放不下,所以才一次次纠缠着,好像束缚呼吸的绳。
我迅速瘦下去,再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圆脸女孩子,体重先是跌破50公斤的大关,然后在164公分的身高映衬下按照每月1公斤的速度继续下跌;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小痘痘,每次照镜子时都会心有余悸,庆幸它们没有在我考专业的日子里冒出来;眼神当然清明很多,早已不是当初的混沌飘渺,感觉颇有一些神采的样子……尽管这看似神采奕奕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破坏健康的基础上,可是我无怨无悔。
因为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我曾经落下了太多,所以注定在最后的行程中要成为苦行僧。
高考那天居然是下雨的。
我穿长及脚踝的裙子去看考场。艺术考点设在五中,我的考场在一楼,是极好找的位置。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在第三排,桌子右上角贴一张小小纸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以及考号。
我轻轻抚摸那张斑驳的桌子,凸起的纹理,很旧了,似乎见证了某些人某些事。有调皮的学生在上面留下了类似于“某某猪仔”之类的字样,手指碰触到的时候,如同掠过流年。
出考场时我看见了张怿。他站在马路对面的十四中门口,那里是普文考生的考点。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撑一把湖蓝色的雨伞安静地注视我,他的目光寂静安然,似乎唇角有微微的笑。
那天,他穿一件白衬衣。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场景:18岁的末节,夏天细碎的雨里,我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和我们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远远地冲他微笑。他挥挥手,淹没在了蜂拥而去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
一转眼,高考便结束了。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准时在5点50分起床,慌忙冲向洗手间,可是冲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高考结束了,我再也不用上早自习了。
我怔怔地愣在客厅里,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看四周,天已放亮,夏天的风清爽湿润,仍然安静的小院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
高考过去了,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空荡而寂寞,似乎每迈一步都有寂寥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如此热爱学习的学生?
等成绩的日子,比高考还难熬。
那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命运在头顶正上方悬挂,如斯芬克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斩落人的首级,然而,又因为剑后的绚烂前景而充满诱惑。
关于高考,或许正是这样——不能拒绝,充满幻想,却又心生恐惧。
常常焦躁不安。
郑扬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话的语气一成不变,以近乎固执的坚持抵御恐惧的来袭。
丫头,干吗呢——这是开头。
别担心,开心点——这是时常出现的安慰。
好了,早早睡吧——这是结尾。
这些句子是那样的温暖,和他聊天时我似乎可以回到曾经那天真无邪的童年。
其它的日子是陪田佳佳逛街。
她是漂亮的女孩子,有白皙的皮肤、清晰的锁骨。她买许多色彩斑斓的小上衣、蕾丝裙子或者彩色小短裤,俏丽可爱。路过E-land,我们每人买一件有小熊图案的深蓝T恤,穿上了在街上走。莫名就是喜欢那些格子和熊的组合,清纯如天真肥皂泡的年代。
我们手牵手在街上走,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去买一人一支的甜筒,路过“和路雪”专柜去买一人一个小碗冰淇淋,要草莓味道。
整个夏天,都洋溢着奶油香气,冲淡了紧张的气息。
23号晚8点,高考成绩公布。我比预计成绩多考了57分,信心满满地报考了艺术学院。田佳佳报考四川大学心理学专业,尹国栋追随田佳佳的脚步报考该校法律系。
而张怿,在高考考场上因病影响发挥,成绩并不理想,没有报北大,而是改报本省一所重点大学久负盛名的中文系。
8月,录取通知书终于飞到我身边。EMS特快专递的工作人员来到37号院,递给我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枝红色康乃馨。邻居们的兴奋远在我想象之外,他们拖着外婆说些祝福的话。看着他们激动的脸,我却想哭。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把一把地撕掉书架上的报纸,一下,又一下,直到阳光的瀑布中,碎片如花一样缤纷散落。
“嗤啦”一声,刺破炎夏室内反凉的空气,空调的白汽似乎都凝结了。
“嗤啦”再一声。
“嗤啦、嗤啦……”在不断地重复声里,我的大脑中,快速闪过一些杂乱的图片:左手、右手、水晶小房子、大片的花与白皑皑的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疯了一样去撕那些糊在书架上的报纸,可是我真的很想在刺耳的声音里寻找某种解脱。那样的解脱,仿佛一点火星灼伤皮肤,微痒、刺痛,然而充满释放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见满地都是报纸的碎片,白花花的,仿佛可以灼伤我的视网膜。
然后,夏天的风里,我无力地坐到地板上,看着四周那些报纸的碎屑,突然间想哭。
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广播的声音。
是声音好听的女主持,温柔地、轻轻地说:六月,又是离别的季节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那些爱你的人、那些沉淀的泪,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歌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女孩子们干净、透明的嗓音,穿透湿润而孤寂的空气,静静流淌:我们都曾有过一张天真而忧伤的脸/手握阳光我们望着遥远/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这首歌叫做《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