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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子。”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一名男子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与你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说吧!”
却听小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你吗?”
那男子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害人吗?
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一样给吃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小手紧揪着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小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度非凡,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小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子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