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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发,但他不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首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发怒发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发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发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发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胴体,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超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发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发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