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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横过藤条,拖住孙女的下颚,将她的粉脸抬了起来。
藤条带了侮慢,琼芳痛得不能作声,只别开了脸,不愿去瞧爷爷。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看了那张轻蔑老脸,必会不顾一切向他挑衅吼叫。
孙女神态稍有倔强,国丈立生感应,只见藤条无声无息移到背后,听得爷爷淡淡地道:“芳儿,够胆再试试,爷爷一定打残你。”
琼芳浑身发抖,挨了一百记毒打后,她也晓得爷爷说话算话,绝无虚言。眼见孙女儿怕得厉害,琼武川托起了孙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头,别白白挨打了。来,自己说吧,爷爷今日为何这般生气?”琼芳不说话了,琼武川却也没一鞭抽下,他见孙女低头不语,便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淡淡地道:“丫头,你该知道的,爷爷此生就只一个心愿,对你……也只那么一点小要求,你记得么?”
克绍箕裘、兴复琼家,让紫云轩永远流传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琼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当即深深吸了口气,忍气咬牙:“爷爷要我继承紫云轩,光大家业,让它永远流传下去。”
琼武川颔首道:“说得好,永远、永远,就是这两个字儿。”他将藤条毯笏起来,叹道:“可是啊芳儿……你有没想过,该怎么才能永远呢?”
琼芳还很年轻,当然不晓得什么叫做“永远”,眼看孙女一脸茫然,琼武川却晓得答案,他笑了笑,说道:“来,让爷爷告诉你四个字,你只消牢记在心,咱们琼家就不会亡了……”他见琼芳兀自不解,便又附耳过来,低声道:“丫头,举案齐眉啊。”
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本是婚宴应景的对仗词,却似另有深意。老国丈喝了口茶水,又道:“什么是‘举案’呢?举案,便是向丈夫跪下,这个‘齐眉’,便是要你高高举起饭盘,齐准眉间,那才显得出柔顺可爱。”
琼芳杏眼圆军,难怪过去没人跟她说过这个成语的典故,却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可这和“永远”两字有何干系呢?琼芳呆呆望着爷爷,听他咳了咳,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害羞似的,低声道:“有些话,爷爷不太好说,可你穿了一辈子男装,脾气大、火气足,爷爷想了就烦,丫头……就当爷爷多事吧,这儿提醒你一句……”
爷爷更腼腆了,他把目光瞧着别处,像是要说什么秘密,附耳细声道:“你嫁出去以后,千万别犯害臊,更别觉得委屈,反正人家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爷爷跟你说,你要躺不下来……那咱们琼家真要亡了……”
琼芳呆住了,她从来没想过,爷爷竟会跟她提这档子事。她呆呆体会爷爷的话意,茫茫然间,琼武川附耳过来,叹道:“孩子,你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爷爷说么?”
下蛋吧,琼芳……琼芳呆呆听着弦外之音,宛如成了一只呆滞母鸡。
鸡生蛋、蛋生鸡,躺在床上解衣带,母鸡含泪孵金蛋,从此温柔地养育小鸡,二十年后,紫云轩即将诞下一位无上真主,这才是琼芳真正的使命。
打小换上男装,承担爹爹遗下的一切重担,现下琼芳才懂了自己的身分。她低下头去,终于哭了出来。下蛋的母鸡不须威风,不必派头……这样就行了……不对,不是这样,母鸡还是该要点威风、要点派头,这样才会引来一只真正威武的公鸡,让她生出一只最厉害的小鸡。
琼芳颓然坐倒,美丽的长发散落双肩。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美腿、举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粉面,娇弱无力地愧出了声。
眼见孙女儿终于哭了,琼武川大为欣慰,道:“对了,就该泪花花。芳儿,别管什么三从四德,什么靠山也抵不过泪汪汪,瞧你愧得多美,多惹人怜啊。”
“吼!”少女猛地抬头起来,秀眼怒军,连嘴唇都咬出血来了。猛见孙女形貌如此忿恚,国丈不由咦了一声,奇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丑得怕人啊?”
琼芳披头散发,额头渐渐吊起,凤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琼武川却是丝毫不怕,只淡淡笑了笑,道:“干什么?你又想平定天下了么?”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个字,琼芳眼瞳微微颤晃,便又动弹不得了。琼武川再次拿起了藤条,笑道:“忘了么?平定天下,来,爷爷跟你猜个谜,嗯,我想想……那个面贩子姓啥叫谁啊……”猛然背后吃痛,一记毒抽猛打飞落背上,听得爷爷怒吼道:“卢云啊!”
藤条如同雷击,狠狠打醒了琼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一脸惊愕。
“他妈的屄!”老国丈骂起粗口了:“真以为你爷爷是傻子么?告诉你,我老早就知道这档事了!他妈的屄,你想和姓卢的平定天下!你想平定谁?平你的老祖宗?平咱们正统王朝?揍你!揍死你!他妈的下贱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你一辈子听话!听话!”
琼芳呆住了,那夜她一时激动,吻了卢云一记,便说了平定天下四个字,谁晓得却给爷爷全盘掌握了,劈劈啪啪,琼武川乱抽乱打,琼芳也纵声尖叫起来:“谁!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何会知道他!”
“傻丫头!爷爷是当朝国丈啊!”琼武川抓起了孙女,就手狂抽:“打你去贵州开始,爷爷便差人跟着你了,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在荆州冲撞了谁,在扬州和谁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儿,爷爷全都知晓!”琼芳浑身麻痹,低头挨揍,连疼也忘了喊,她从不晓得爷爷那么神通广大,更不知道爷爷对自己这般不放心。
“嗤……”琼武川终于缓下手来了,她抚着孙女的秀发,森然冷笑道:“傻丫头,别以为你手掌紫云轩,得意风生,其实你屁都不懂。来,爷爷今日让你一次长大,让你晓得咱们家到底姓啥叫谁!”
在孙女的茫然之中,老爷爷伸手来到自己的衣襟,缓缓解开大红官袍,霎时之间,身上的五彩火凤裂开了,露出了肩头底下的那记……烙印啊……琼芳牙关颤抖,一颗心已然停了。那振翅昂首的雄鹰,正停在爷爷老迈的沙皮皱肤上,斜目睥睨着自己。
错愕、迷惑、张惶……少阁主张大了嘴,终于凄厉尖叫起来。
孙女如受鬼惊,琼武川却是神色平淡,他收敛了怒容,道:“芳儿,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没错,爷爷便是‘镇国铁卫’的……”他扬起脸面,傲然自道身分。
“三当家。”
这辈子最倒楣的一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琼芳张大了嘴,她输了,真是输到家了,千辛万苦去找宁不凡,一心一意想来对付黑衣人,结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迈说得没错,他是该出手管教自己,爷爷更该万分感激他,因为……因为爷爷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头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处都有黑衣人,简直像黑大耗子一般四处乱窜,不过小琼芳再也不必烦恼害怕了,因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孙女,她也黑得紧啊。
琼芳呆了,好似给点上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琼武川一把拉起了孙女,静静地道:“丫头,不要怕,也不要慌,今日爷爷既然告诉了你,便有打算让你知晓一切。”他静静望向孙女,幽幽地道:“芳儿,还记得刘敬么?”听得刘敬二字,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刘爷爷……”
琼武川微笑道:“唉,不错,你还记得他啊?”
琼芳当然记得,昔时她年岁幼小,这位刘爷爷便常来家里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见了小姑娘,总要笑吟吟地递上一块糕,赏她几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踪为止。琼武川微笑道:“你晓得他为何不见了么?”眼见琼芳茫然摇头,琼武川自顾自地嘿嘿一笑:“孩子,你可晓得刘敬惨死那年,咱们琼家险些给太后抄了?”
琼芳根本没在听,她只是想着刘爷爷的糕饼儿,那一年……刘敬不见了,自此之后,爷爷忘了他,府里家臣也想不起来了,无论小琼芳怎么问,大家总是想不起刘爷爷,仿佛天下压根儿没这个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过了,刘爷爷才从“三当家”的口中冒了出来……
想起刘爷爷的笑容,琼芳眼眶竟尔湿润了。琼武川不解孙女何以悲伤,又道:“孩子,刘敬死后,咱们琼家局面更加艰难,再没人敢提复辟一事,可那年大掌柜赌上了性命,创立了‘镇国铁卫’……第一个便找上了爷爷……他明白复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没有琼武川援手,我心里也明白,东厂覆灭,刘敬失手,连你姑姑也给连累,这一战是我琼某人此生最后一击……胜则登天,败则万劫不复……我若不赌这一局,死也不瞑目……”
他越说嗓音越喘,足以想见当时局面的险恶,慢慢声调低回,忽尔拔尖而起,纵声大笑:“刘总管!你见到了吗?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我琼武川还是赢了!哈哈!哈哈!有志者事竟成!咱们这些有志之士前仆后继,正统朝终于创建成功!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一片激动狂笑之中,琼武川满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对着皇城方位拼命叩首。
琼芳怔怔听着,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沉雄的嗓音中,爷爷显得很激动,他忽然压低了嗓子:“孩子,别白白挨打了。也别以为爷爷废了你的少阁主,你就没了权柄,瞧仔细,这是什么!”
爷爷手上有一只鹰,银雕出来的飞鹰令牌,琼芳呆呆看着,听得爷爷道:“芳儿,爷爷懂得你的心事,你别以为爷爷压根儿不屑你的才干,你全错了。这个紫云轩固然要传给颖超,可琼家真正第一要紧的大位,却是专程留给你的。”
琼武川附耳靠来,轻轻嘱咐:“孩子,国家之权,岂同小可?轻则灭人满门,重则杀戮万千,天下要能自由进出后宫的,除开爷爷以外,日后怕只有你了。咱们这个三当家内管禁宫,外结朝臣,权势非同小可,爷爷与大掌柜商量过了,他也同意让你接下这个大位……”
爷爷显得很神秘、很亢奋,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满是激励期待,琼芳惊骇之下,反而两脚抵地,急急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