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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堂下凝着压人心肺的安静。
榻上的琉熙甲胄已经除去,单髻散落,长发纷乱披撒,几缕滑下矮榻,铺上塌下黑玉般的宫砖。
“快十日了,怎么人还不醒?”隔着纱帘,阴寒语声冷冷叱问。
医官簌簌颤抖,跪在地下,“翁主伤在紧要之处,若不是入剑不深,恐怕已经去了。”
“废物!”赵迁低声骂了一句,抬腿向着地下医官便是一脚。
医官不敢避闪,闷闷挨了责打,翻滚倒地,几名宦者进来,无声将人抬出去。赵迁双眉深锁,走向榻边。
榻上美人咿唔低哼,像是呻吟,却又似低语。青丝凌乱纷覆,愈发称得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梦魇中的琉熙,低低唤了一声,“父亲。”赵迁握她的手猝然一震,起身离榻甩出重帘。
“蒙恬。”她唇间翕张气若游丝。
前世之事,扑面压下,压得伤重弥留的她似是再也无法醒转。
嫣红如火的木芙蓉,于孱弱枝头绽放炽烈的花,媚色纵肆,亦如玉琉夫人的雪肤花貌,艳绝舞姿。曲廊漫回处,她款款转身,瞥见廊角阴柔如女子的美貌男人。身侧婢女扯她袖角,暗指那人常常出入宫闱,恐是赵王男宠。
她不屑地撇过头去,冷冷一哂,心道无稽之谈,那人分明与郭开走得近些,女子的直觉,万无纰漏。
恰是那日,她穿过复道长廊去见赵王,一队使者方领命出来,持节的那人抬头偷觑她一眼,忙忙瑟缩垂下眸光。十余人远远绕行,躲她而去。
十日之后,边城沦陷,父亲战死。恰是那日巧遇的使者,带回的噩耗。
秦军气贯长虹,杀入赵镜,如到无人之地,直到邯郸城外才遇殊死抗争。两日,只两日,邯郸城便破了。秦兵的喊杀声回荡耳侧,宫门被一道道撞开,她斟了毒酒。
血色琼浆,芳冽绵长,穿喉夺命。
最后一道宫门被撞倒,赵王拉着她奔逃,日光晃眼处,却是蒙恬的长剑刺来,深深扎进她的血肉。
“蒙恬……”撕心裂肺的呼喊惊起跪在殿中的婢女,掀开帘栊一看,翁主却依旧昏睡。
彼一世,唯知长袖舞,战马踏蹄落黄泉,却是他终结了她。
此经年,唯愿长剑仗,却又是与他携手流年。
一剑,却还是那一剑。
前世炫然的舞,奢丽的宫,深绛,浅绛,紫绛的件件红裙,在她眼前飘忽不去。
乐声停转处,却是今生战场的血,秦宫的泪,蒙恬的叹息。
琉熙缓缓睁了眼,恢复知觉时,只觉胸间如火焚一般剧痛,令她不禁惨呼呻吟出声。
帷幕再度被掀开,入眼是赵迁温柔似春风的俊脸。
“你醒啦?”赵迁将她白皙修长却沙沙粗粝的手握住。
琉熙抽了几下,却是周身无力,无法避开,沙哑嗓音问他,“我父亲可好?”
赵迁的手剧震一下,却又更紧将她握住,“你遇袭时,李将军已经不在军中。”
方才梦中前世点点碎裂回忆令她心里不甚安宁,直直看了赵迁,问,“真的?”
“真的。”此一次,他定定作答。
琉熙略觉心安,既然不在军中,便也不会战死了。
胸前剧痛,她眼前又朦胧起来,再次失去意识。
……
簌簌,殿前飞檐震落积尘片片,低沉沉巨响震荡袭来,奇异如潮水般的声音渐渐清晰入耳。琉熙惊醒睁眼,耳中听得马蹄沉沉动地而来,喊杀声遮天蔽日,震得殿中陈设颤颤欲坠。
婢女内侍仓皇尖声叫嚷,往来奔逃,榻上躺的人再不值得她们侧目一看。
琉熙脑中清明,知是秦军已至。
前世今生,终逃不过这一日国破宫倾。
又一声巨响,似是何处宫门被撞倒,隐隐已在耳侧,金铁撞击声夹杂嗖嗖流矢尖啸越发近了几分。
轰的一声,殿门被踹开,重甲军士着履直入,顺手提起挡道婢女后领,眼也不眨将她远远摔出,似是甩开一件破衣烂衫一般漠然。
琉熙伤重无力动弹,只稍稍侧首过去,看了那边一眼。进来的却不是秦军,而是赵宫卫士。
领头的那人看琉熙一眼,吩咐身后两人,“抬走。”
琉熙身子一轻,已被一人抱在怀里,另一人扯过锦被来,将她裹住。三人行走甚急,震动她的伤处,只觉胸前帛部略湿,渗出些许粘稠殷红。
中殿之后,赵迁已换了衣装,素袍单髻,认不出往日奢繁。远远觑见她被抱来,连忙迎上几步,向身后两队暗卫扬手,“快走。”
语声未落,落匙的宫门外火光冲天,映红大半天际,轰然巨响下,宫门应声扑倒,扬起飞尘。
赵迁再也顾不得琉熙,转身绕廊遁走,原本抱着琉熙的卫士,瞧了怀里琉熙一眼,眸中隐有恻隐,轻轻将她放下,搁在锦被之上。回身急奔,隐入层层殿宇宫阙深处。
宫门落处,玄袍兵士如潮涌入,当先那人,玄甲白缨,步出滚滚烟尘。
琉熙被尘土迷了眼,咳呛几声,一动不动躺于廊下殿前。
阖目苦笑,终究还是如此了却残生。
……
闭着眼,鼻尖竟是一点阳刚气息拂动,身子却已被人紧紧拥住,揽进怀中。
“玉娘。”耳边轻声低唤,臂间是他的温暖。
她睁了眼,目光凝定在他脸上,英挺剑眉、俊逸双眸,眸光烁如暗夜寒星,眉间暖暖笑意却若焦阳似火。
“我来了,别怕。”他的颊贴了她的,两颗心颤抖到一处。
琉熙极尽虚弱,却笑得媚绝,无有血色的嘴角一勾,比庭中胜放的木芙蓉还要艳丽。伸出手来,搂上他的脖颈,在他怀里愈埋愈深。
蒙恬长剑入鞘,从地下横抱起她,向大殿而去,“王上也来了,在大殿里。”
琉熙却不在意他的话语,只切切问他,“父亲,父亲在何处?”
蒙恬迟疑的瞬间,琉熙却已找到答案,合眼时两道热泪淌落,“死了,对吗?”
“赵王听信郭开谗言,派密使到军中传旨,将老将军骗出赵营,在回邯郸途中秘密刑绝。我到时,只见着了尸身。”
琉熙的泪无声滑落,晕开蒙恬甲上点点血渍。
明了了,一切都明了了,无论前世今生,父亲为国尽忠,血洒疆场。赵王听信谗言,自毁长城。
活了两世,终究皆是一无所成。
蓦然,搂她的双臂紧了一紧,与他靠得很近。
她陡然清醒,不,她并未一无所获。她抬眸直勾勾看他,四目相对,一瞬便似一生。
……
大殿里王座已倾,锦帛幔帐半坠曳地,一众赵臣瑟瑟跪地不起,柱下玄甲虎贲卫士仿若铜铸,拱卫殿中玄色锦袍那人。
细长鸷眸神采熠熠,高挺鹰鼻带钩,似是要钩到人心里头去,眉间脱了稚气,添了无穷飞扬神采。玄色锦袍上绣金蟠龙,墨玉嵌冠束住乌发单髻。
嬴政徐徐回转身来,见到琉熙的瞬间,眉眼笑意一窒,但只一瞬,那笑意又化散开来。眼底有刹那闪过的莫名情绪,却都只转为暖暖的一笑。
琉熙撇开目光沉默不语,他亦淡淡神色等着她开口。
相持片刻,只听他瓮沉嗓音响起,“熙儿一向可好?”
********绝武后记********
春末杏白,沙沙扫落庭中,几点花瓣落在树下榻上,恰在伊人枕边。
小小手掌温热柔软,扫过琉熙鬓旁,被她盈盈握住,笑着睁开双眸。眼前两个五六岁的小人儿伏着,肉嘟嘟小脸贴着锦被。
“娘亲,”男孩汪汪一对圆眼,琥珀的色泽,眨了一眨。
女孩歪了脑袋,又伸手去抚母亲颊上的泪,似是大人哄着孩子,“娘亲不哭,媛儿给娘亲呼呼。”说罢,执起琉熙的手来,呼呼吹着,学着父亲平日哄她的样子。
半掩院门吱呀开处,蒙艾带着木子进来,十岁的少年,短衣皮束,几分像年少的蒙恬,又几分像当年的木子。
“母亲,舅舅来了。”蒙艾闪身避过,给木子让开来路。
琉熙支身起来,拍拍榻侧,示意木子坐过去。
木子坐下,向蒙艾悄一眨眼,蒙艾会意,手中变出个草编蚂蚱来,引得弟弟妹妹跳起欢叫。他手一抬,刚好叫他们够不着,边逗他们边向外退去,空下庭中一隅,留给母亲和舅父。
“赵迁死了。”木子信手把玩榻上落英,淡淡开口。
琉熙却只淡笑转过头去,喃喃低语,“两月前郭开死了,现在赵迁也死了。”
她自是知晓两人的死法,木子轻易不杀人,但凡下手,一剑封喉,却无留手。但郭开却是被人缢死,一如她的父亲,生生被缢死在山道上。想必这赵迁,也是这等死法。
“释然了吗?”木子问她。
她浅浅一笑,明眸半睐默然无语。
释然了吗?她问自己。
释然了。
七国争霸,征战不绝。最苦的,必是百姓。赵国为何定要有赵王,韩国又为何定要有韩王,谁为王,于百姓又有何干?!
嬴政攻入邯郸,并未滥杀无辜,只将昔日仇人斩尽杀绝,其余百姓各安己命。从今后,再没有长平之战,再没有邯郸之围。百姓何苦要为谁做君王而战而死?
亦如子澶所说,天下混战,苍生皆苦,唯有罢战,才得解脱,要终止武力,却只有靠武力,绝武之力!
院门开处,蒙恬暖笑进来,玄色朝袍在身,显是方从宫中回来。
身后两个小人闪出,少年清俊,与蒙艾看似同年,少女爽朗,却有几分男子英气。
“姨母,姨母。”小人哈哈拊掌笑着跑到琉熙跟前。
“扶苏和桃夭不饿吗?”琉熙温柔安静地笑。
小人忙着摇头,环顾左右问,“蒙艾呢?弟弟妹妹呢?”
“方才玩儿去了,去后院找找。”却是木子笑答。
小人撇开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