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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脑丝丝的隐痛,我极力压制这股不适,眼看着雷律方和一队行刑差官将贺宽押出刑衙司的大门,心里一片茫然。
“留随兄弟……”张天叹了口气,挽着我往里走:“政治权谋,本来就是这样,你是聪敏明事的人,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想……贺宽本就该死,用什么罪名死都一样是丢命,绝不委屈。但能用他一时的名声,保全贺家老小以及闻氏一派,也算他死得值。”
这样的安慰,鲜血淋漓,由不得我惨然苦笑,却无言相对,怔忡的听着城北司衙广场外突然的寂静和突然的鼎沸喧嚣。寂静,是百姓在听贺宽认罪;喧嚣,是百姓听后的愤怒反应。
贺宽认罪之后,就要送去与司衙广场隔了两条井字街的牌楼刑场处斩,本来激愤的人声应该随着犯人去刑场而远离平静,可外面那杂乱难辩其意的声音里,语调内蕴的怨恨愤怒却喷薄而出。
我心里一动,甩开张天,向刑衙司的大门奔去。
“阿随,你去干什么?”
张天后发先至,扣住我的肩膀。
“听声音外面的情况有些失控……”
“就算再有乱事,也有我的手下镇压。难道这城北司衙七分衙的官吏尽是吃饱饭的?就算他们不行,连会和司莫也小有手段。阿随,你是十八爷的兄弟,身份贵重,就算城北都平了,你也不能有丝毫闪失!”
我气急,偏偏张天一身武力远胜于我,我的肩膀被他一扣,竟是全身受制,无法移动。
张天一手制着我,一面吩咐手下召集军队应变。我知道自己无法出去,也不再强争,招来两名衙役令他们出去探查情况。
“大人,外面的百姓乱成一团,据说他们听到贺宽认罪,就情绪激动,一拥而上的扑打贺宽。把雷大人他们都挤到外围来了,现在里面的情况不知怎样。雷大人他们正调集城北司衙的衙役努力平息骚乱……”
“刑衙司的衙役也立即去帮忙!”
这种民众普遍情绪失控的场面,最容易出事,一个不好,又会引发类似于乐康巷的乱事,我困坐刑衙,急得眼冒金星,太阳穴突突剧跳。
等待的时间漫长难耐,等到外面的骚乱渐缓,才有闹得灰头土脸的衙役回来报告:“大人,外面的骚乱的百姓,大部分已经被驱散了……”
“百姓可有死伤?”
“死的没有,伤的就难说了,混乱中也难算数。”
群情鼎沸的时刻,想不受伤,是没有可能的,没有因为拥挤踩死人已经是万幸了。我舒了口气,这才想起动乱的源头,心里一惊:“贺宽呢?”
那衙役抖了一下,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没……没了!”
张天又惊又怒,喝道:“饭桶!连个死刑犯都看不住……”
我却从那衙役的脸色里看出别样的意思,一阵恶寒,伸手止住张天的怒骂:“说清楚些怎么没了?”
那衙役喉头咕嘟一声,似乎在强压呕吐:“贺宽被暴民打死了,雷大人正率人寻他的遗体……”
原来“没了”,竟是这个意思!
我喉头一哽,疾步而出,这次张天没有拦我,只是跟着我一起奔出刑衙司的大门。
司衙广场的百姓已经被衙役驱散,强制遣返,连孔艺老师傅的遗体也都抬走了。
空旷的广场上留下的只有城北司衙的衙役和连会、司莫等二十几名轮值的官吏,他们见我出来,纷纷过来见礼,我简言抚慰过了,问一旁的雷律方:“雷大人,你有没有伤到?”
“谢大人关怀,下官并无损伤,只是贺宽”
雷律方衣冠凌乱的走过来,虽然面色如常,眸里却隐有同情悲怜之色,摆了摆手,他身后的衙役把几只撮箕摆在离我十几米的地方,松油火把的昏黄光芒混着清冷的月光照在撮箕上,晦暗的光影斑驳陆离,一股掺杂着血腥的臭味扑鼻而来。
“雷大人”
我声音发涩,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声,其实根本不用问,我也知道那撮箕上偶见碎骨的“东西”是什么。
“哇”
我恶心欲吐,但身边几名官员的反应比我快了两拍,使我神智一清,硬生生的将所有厌恶压了下去,冷冰冰的说:“将贺宽的遗遗体送到乐康巷去火化了!”
贺宽今日之死,才真的应了那句“尸骨无存”的话。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空了,指尖的颤抖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太过剧烈,我握紧拳头,垂下袍袖,声音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冷静:“你们吐完了?”
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衬得这广场更加的宽阔,更加的寂寥,更加的冷清,也更加的肃杀。
“贺宽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
无人回应,好一会儿,雷律方才低声说:“民意不可违,下官明白了。”
“那就好。”
我点点头,摆手道:“为官尽职尽责的道理,诸位都心里明白,也不用本官赘述了。天晚了,除去轮值的官员,该散的都散了吧。”
我不走,众官却哪里敢先走,连会抢前一步领路,我问明了路径,便道:“我既然夜宿,就要辛苦你和休成留守,你回司衙府台去吧。”
连会犹豫一下,应声而退,我再看着张天:“将军,正值多事之秋,夜里巡逻等事宜还要再慎重一些,需要你重新调度,你也回去吧!”
张天的眼神凌锐起来时带着军人特有的萧杀,我本以为他会有推辞,却不料他此时的反应极快,立即退走。
我作全了礼数,才转身向城北司衙的后衙走去,每一步,都似乎有千钧重量沉沉的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几乎就要扑地瘫软。
可身后却有无数双眼睛目送我离去,他们看的人,不是我,而是必须表现出临危不乱的气慨的城北司衙府台君。
尽管心里空洞,尽管神思倦怠,尽管全身疲软,可我的身体却只能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站得直,走得稳。
第三十六章 一刹醉
因为我的严令,无人敢送我,我一步一步的走进城北司衙后那通往官邸的巷道,巷道深暗,幽静无人,只有月光清冷,巷风凉寒。
深宫之中,生存不易,为了谋生,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没有用过?也只有如不是性命攸关,你死我活的局面,我绝不下狠手这一点,还可以让我一时心里安慰,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并没有被兽性压倒。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运用这样歹毒的心计,不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权谋局势将贺宽推出去。
纵算他有过错,他的过错也断不至于连“死”也沦落到这一步!贺宽虽然不是我操刀所杀,可和我亲手杀死,又有什么分别?
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却偏偏精神亢奋至极,焦躁难捺,绝无倦意。
一股熟悉的隐痛从眉心慢慢的扩散开来,仿佛针刺,不绝如缕。
这痛,是我重生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这个身体和我与生俱来的身体不同,再怎么磁场相近,总会有些微不适。
寿远曾经再三告诫,重生以后,我必须心志坚定,不可轻移,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处于六神无主的情况,就会磁场紊乱,脑电波异常,引发头痛,长久下去,性命堪忧。
这样的头痛,移魂的第一年里我常常发作;但我有个小决窍,在头痛的时候想念寿远,把精神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一念求生,就可以缓解头痛。第二年,头痛基本上没有发作过。第三年整年直到今天,我都过得安乐。
自安都城破,经历的事情太多,两种激烈冲突,互不相容的念头时时刻刻在脑中争斗,纠缠不休,只是因为我极力的平抑,才平衡维持。直到今日被政局激起,所有潜在的,现实的,种种压力压了上来,终于使我无法自持。
“寿远,寿远……在这无依无靠的异世里,我似乎只有呼唤你的名字,才能获得些微支持的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下去力量。过去的四年里,我只需背负自己的性命,所以有你的力量就已足够。可是现在,我却背负了这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你还能给我支持下去的足够力量么?寿远?”
嘉凛说,他把城北交予我了,城北的一切事务我可以擅专,城北的所有官民的性命,我可以生杀予夺。孔艺老师傅也说,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弟子交给我,也将城北这些受瘟疫所苦的亲朋好友的性命交给我……
他们托付的,不仅仅是时局政治,更是沉甸甸的人命,当人命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时,会有一股莫大的压力和无法推卸的责任。
城北的疫病,被生活所困不得不作乱求生的百姓,还有因私欲而把人命视为草芥的官吏;这些,都已经成为了我肩上的重担,我真的能担着他们的生死重任,领着他们往前走吗?
闭上眼,十六连窑因瘟疫而去的死尸;混战中血肉横飞的百姓;因为保护我而殉职的护卫;大堂上断臂吐血的秦誓贞;劳累致死的孔老师傅;尸骨无存的贺宽……残忍的,悲壮的,凄凉的,无奈的种种死状,似乎都挤到了我的瞳孔里。
他们的生死,我该如何负担?
突然间,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有这种能力么?如果有,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避免那些死亡?为什么我要走那么晦涩黑暗的路?作出那样无奈而心痛的选择?
寿远,如果是你,如果我有像你那样的智慧和能力,是不是就可以完全避开今日这样残忍的局面,减少手染的血腥和罪恶?
冷月无声,天空亦不见星斗,只有我的呼唤在寂静的空巷里回荡,头痛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几分。
没有用了吗?寿远,我现在背负了太多的罪孽,灵魂里承载了太多的丑恶,已经到了你的福气无法庇佑的地步了是不是?
“寿远……寿远……”
寿远,我不能看到你的身影,不能听到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