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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理他们,这些人无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来……”又转身对另外那批人皱皱眉毛,摊一摊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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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杆问:
“喂!昨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讲直话,老子困得正浓,顾不上听……”人说。
“哎呀!可惜!我这么用神,你怎么错过了呢?好!不要紧,今夜我给你来个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转四更……”
人应酬他,打着哈欠答应:
“喔!喔!好啰!好啰!喔!”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谁把这个孤单人扔到世上来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阁、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哨作响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铁马铃铛也没有了呢?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诉狗狗:
“要是街上看到‘萧朝婆’你莫怕。她是你远房又远房的婆。”
“现在她穷,四门讨饭。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小姐,会吹洞箫,做诗,弹琴,写字,绣花;眼前像个老妖怪婆,又难看,又肮脏,最是受罪造孽。少人晓得她的前尘事,把她当平常叫化婆,得不到人可怜。她高声叫骂往年害她的人,也骂眼前路过的远亲。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认得你。”
“认得你婆,你妈,有时也骂;不敢骂你爸,更是怕你爷爷,她说,遍张家,只有你爷爷是正经人,叫他‘大哥’。”
狗狗听王伯说过这一回,就一直想萧朝婆。
萧朝婆做哪样又恶又可怜?
称赞萧朝婆长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传了。
萧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说不上,头发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角荚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画家钱慧安笔下那种美人,鹅蛋脸颊,凤凰眼,悬胆鼻,小嘴巴,一大把黑头发。
萧朝婆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知府。接她到任上时没料丈夫讨了个“小”(姨太太),气就涌上来。自己有脑筋,晓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设法要那个“小”一下倒马桶,一下倒洗脚水,一点不顺就扑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床前踏脚长凳),很耍了几个月威风,口口声声说给点下马威“小”的看。
越闹越凶,吃饭摔碗打盘,辱骂丈夫,几回知府问案子时间到公堂上,丢尽丈夫脸面。
又吞鸦片烟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咙。没办法,知府便派几个人强送她回朱雀,让她一个人过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过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讲丈夫的臭史。天天围一大圈人听她一回二回地摆!有人搭信给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带全了箱子笼屉行头。轿子抬到苗乡里,把她嫁送一个老实单身苗汉。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从里追到外,从坡上追到坡底下,没人敢挡,也没人敢劝。那个苗族汉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去亲戚家里不出来。
她呢?一个人回城里了。状告到县衙门,让轰出来。城里恶人多,也有见她不怕的;所以气更逼在肚子里,只等丈夫回来算账。偏偏丈夫这时候死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扁担挑‘凌勾板’(冰块),两头空”,只好提着口竹篮子,装着全套家当,上头伏着块布,每天上几家过去有来往的人家门口。
这几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当官正经人家。文星街熊希霭家,北门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馆,岩脑坡滕文卿家……来到大门口石马凳上一坐:
“把(给)点饭!”若里头没有答应再重复一两次,还没人答应便上别处去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讨饭。
不会没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没听见或是出门。她料得定这些人家一碗饭、一点菜的余情。
她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一种绣花用的花样“底子”,不剪纯粹供欣赏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边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类。送她饭,和颜悦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会骂:“我是什么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锋快的剪刀,除剪花还可防身攻敌。佻皮伢崽要估计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声“萧朝婆”。她不理会,有时也理,横眉瞪目:
“‘朝’哪样?有何好‘朝’?我这是悲苦缠身!你妈、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朱雀城县长帮我鸣锣开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缩在街角。残忍伢崽装成怕冷样子求她在“火笼”里(手提中置小陶钵烧炭取暖的竹篮)烤烤手。她便慈爱地把衣服张开来:
“快来!崽!你看手都冻红了!”
那伢崽在“火笼”里丢了颗小炮竹撒腿便跑。
这伢崽后来长大在河里淹死了。他妈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怀子”:
“羝先生!想不想讨嫁娘(讨老婆)?”
“想!怎么不想?”
“那,我帮你做媒!”
“哪家的?”
“萧满(萧朝婆的尊称)唦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胆寒!”
再就是“侯哑子”。
他跟家婆住在东门井;有时候也在北门上土地堂过去一点、标营头也姓侯的人家里扎狮子、龙灯脑壳和风筝。风筝是全城最好的。不扎花样,只是横一块直一块,平时卷起、放的时候撑起来的那种。
他在上面画人物,是永乐宫壁画的那类。开脸、衣冠、动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晓得是哪个师傅教的。
论风筝伢伢,全城第一。其实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风筝贵。固然风筝做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他的画。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风筝,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他做风筝卖是养他的家婆。
他画风筝用悬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浓墨,又在全部轮廓内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认真敷色。
画到半中,忽然放下画笔,将右手卷成一个喇叭“胡!胡!”吹将起来,吹完,再畅快地宣讲:
“哼啦!嘟噜!啡哩胡!拱龙,拱!嘭!嘭!咕噜!碰!……”虽然晓得他在高兴,倒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继续画画。
隔一两年发一段疯。在城垛上行走,两手撑着城垛子打秋千,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会好,又乖乖地画风筝卖。
他有时候讲话,旁边的人勉强听得懂三两个实在的字,只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从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迈。论相貌,算个清秀端正人物。
五月过去一点,有一天,放过午时炮之后。六年级学生李承恩、梁长溶两个人从北门街上跑进考棚来大叫:
“张校长!张校长!杀共产党了,张校长在哪里?张校长!你快走!杀共产党了!”
幼麟从办公室走出来。
“你快走!杀共产党了!韩安石,还有那个姓柳的、姓刘的都绑到赤塘坪去了!校长你快走!”
幼麟奔出考棚,只两家就是自己屋里后门,屋里去找柳惠,不见;找伢崽狗狗,也不见。过后,自己也不见了。
王伯和狗狗正在箭道子广场上看河南佬耍猴戏,忽然外头有人大叫:“砍共产党了!抓了好几个!”知道不好,夹起狗狗沿城墙往家里就跑,进到屋里只见婆一个人坐在堂屋发痴。空荡荡顾不得她,又冲出前门夹着狗狗直上“陡陡坡”出西门过桥奔赤塘坪。果然那里远远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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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千把两千人,分开众人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个人,脑壳和胸脯都有乌血。不是狗狗爸妈。
王伯抱着狗狗出来,在河滩上找了块岩头坐下。
“王伯,你做哪样?”
“狗狗,王伯要死了!没有气了!王伯要死了……”
狗狗看王伯想站起来,又瘫倒在泥巴地扯气。
狗狗坐在王伯旁边,他四围地上长着“狗狗毛”(莠草),有的地方是红泥巴和青光岩(鹅卵石),几只大蚂蚁四围走……
好久,好久,王伯才撑起来,见狗狗坐在旁边,场上人慢慢散去。她软着嗓子:
“狗狗!我们转去吧!你自己走得吗?我拉你慢慢走啊!”
堂屋里坐着婆、四满、四婶娘、孙瞎子和九娘、四舅,还有沅沅喜喜和保大、毛大和柏茂,堂屋静悄悄。
四婶娘轻轻地说:“是不是把狗狗先送到得胜营去一下?”
“不行!一路上弄不清楚!”四舅说。
“南门上姑爷家呢?”四婶娘问。
“和屋里不是一样?”四满说。
“可不可以送到楚太太那边……”
“吓!简直笑话!”
王伯说:“我带走吧!到我‘木里’乡下去!”
“……”
“……”
“……这是个办法!马上走!有事我会派人报信。跟伢崽和别人都莫讲这些事。”四舅从口袋摸出两块银元,“你先拿去用,过两天我再送来!”
“别的事,我晓得……乡里不用钱!”王伯进屋给狗狗收拾东西。
沅沅跑过来拉狗狗的手,晓得屋里出了吓人的事。
为了妥当,王伯带着狗狗睡在后门隔壁周家染匠铺的布堆上头。
待染的蓝靛布堆到屋顶,又软又干净。上头一躲,鬼也找不到。天亮城门开了,王伯带狗狗头一个出北门。乡里等开门的也一窝蜂拥进来,这就一下子混出去了。王伯带着狗狗,还挑了三十斤米、一斤盐和两斤茶油。过跳岩之前,王伯回头看了看城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