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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树,好长好长的路;城里小,好多墙……”狗狗说,“我长大以后,想人的时候就回城里;不想人就回乡里。”
“狗狗呀!狗狗!你讲话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来吧!拍拍裤子,免得蚂蚁子咬‘鸡公’,你先走,我跟着。”
厨房里有响动,“达格乌”摇着尾巴出出进进,像是告诉狗狗隆庆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贴着崖壁的大水缸真出了新鲜。隆庆用大竹管从屋背后山上老远洞里引来了泉水。最后一节竹舌头直接对着水缸,水流得轻巧快活。缸子上有个竹板十字架,中间洞穿一根垂直的细竹根,下端插块小圆木板,水满了会把流水的竹舌头顶到旁边,水就会往沟里流;缸里水少了,小圆木板下坠往回扯,竹舌头又会滑回来,继续注水,像个懂事的活东西。
隆庆此刻正忙着从水缸面上捞新竹管里漂出来的竹节碎片: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不肮脏!”
王伯赶忙说:“我晓得!我晓得!这嫩竹子泡的水喝起来还香咧!——你从哪块把水引来的?”
“‘钩窝’!”
“‘钩窝’?要死了!怕不有半里路?”
“没有!没有!才二十一根竹子。”隆庆说。
“你快倒是快!”
“想好做就快!”
“狗狗,你看隆庆长得蠢,脑壳不蠢,是吗?”
“我不喜欢王伯讲隆庆蠢!”狗狗说。
隆庆半边屁股坐在缸子边烂了一只脚的长板凳上抽烟:
“这些竹子片片,得很久才流完!”
王伯提了口烂“夏”放在缸子边上,把竹片片铲在“夏”里。
“不老远挑水了。那水,冷天热,热天冷。”隆庆说。
“我晓得。——要是你在大地方,你是个做机器的人。”
“不算机器,机器是铁做的。”隆庆说。
“——”王伯对自己言语,“看!都五月份了,栽苞谷也过了,插苕秧子也过了,不晓得将就栽点行不行?隆庆!几时你掐点苕秧子来,顺手带几把苞谷子……”
“苕秧子要培,时候晚,收成少,栽点试下!”
“少就少,总比没有好!横顺闲到也没事做。”
过几天,隆庆把就近的几块鸡零八碎的地翻了,先点苞谷子,眼看冒芽,又插苕秧。隆庆从他山那边挑来两回猪肥,和了土,在院坝坎边上沤着。
哪年哪月做梦都没想过还会回来过日子,梦上加梦更是带着狗狗。
狗狗看隆庆,他喜欢隆庆的样子,要不动的时候像棵老树墩,像口老水缸,像座乡里石匠雕的不像狮子的长满绿苔的狮子。隆庆脑壳帕子包得紧,又旧,夜间睡觉像帽子那样脱下来,起床又戴上,不用天天早晨包,夜间解。好多好多年了。要是哪天解下来,一定里头那层新崭崭子。
狗狗跟隆庆走出来站到阶沿上。
隆庆在眯眼笑。
“隆庆,你笑哪样?”
“我不笑,我在看太阳要落。”
狗狗真觉得隆庆好看。脸颇像猪血打底生漆油过,连皱纹缝缝也亮。他说他不在笑。要笑,露出两排白牙,眯着长眼,一定像个大“蓬蓬王”(闪红光的大金龟子)。
“隆庆,你笑呀!”
“没好笑事笑哪样?”
太阳悬在右首坡上疏林后头,像大火盆,红艳艳子。
隆庆抽他的“吹吹棒”坐在阶沿。
狗狗挨隆庆坐,闻着隆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真好闻,他从来没闻过,这味道配方十分复杂,也花功夫。要喂过马,喂过猪,喂过羊,喂过牛,喂过狗,喂过鸡和鸭子;要熏过腊肉,煮过猪食,挑粪浇菜,种过谷子苞谷,硝过牛皮,割过新鲜马草;要能喝一点酒,吃很多苕和饭,青菜酸汤,很多肉、辣子、油、盐;要会上山打猎,从好多刺丛、野花、长草、大树小树中间穿过;要抽草烟,屋里长年燃着火炉膛的柴烟,灶里的灶烟熏过……
自由自在单身汉的味道,老辣经验的味道。闻过这种味道或跟这味道一起,你会感到受庇护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赖。
洋人有洋人的味道,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味道;各自的味要很久才能习惯的,甚至永远不能习惯。
隆庆的味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尿骚可以相比,配方虽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这里。”隆庆说。
“嗯!”
“你冒怕(冒是不的意思),有隆庆。”
“嗯!”
“有冒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个人,我帮你做东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过天,你冒是一个人了!”
“嗯?”狗狗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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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嗯!”隆庆回答得很肯定。
隆庆吃完夜饭走了以后,王伯熄了堂屋火炉膛的火。
“狗狗!你闻闻!外头雾好大!我们早点睡!——要是不想早点睡你就讲。”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说。
“想事情累人伤脑筋。你乖!你上床,我给你摆‘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门口屋檐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门闩了,就一齐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窝外头,睡着了受凉。你好好听着,我‘摆’了!”
“嗯!”狗狗答应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两姐妹。大妹、二妹。她们俩上家婆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只熊娘。‘大妹、二妹,你们到哪里去呀!’‘我们到家婆屋里去!一我就是你们家婆!’——狗狗!你困着了吗?”
“困着了!”
“困着还会答应?——‘你不是我们家婆!我们家婆手上没有毛!一我顺手拿的是竹刷把嘛!’‘我们家婆嘴巴没有这么子长!一哎呀!我嘴巴对着吹火筒(吹火筒是尺来长的竹筒,伸到不够燃的火旁,把火吹旺的用具)嘛!’走呀!走呀!熊娘把大妹二妹带到熊娘窝里。‘家婆,家婆!屋里怎么那么矮?’‘冷天住矮屋暖和;热天住高屋凉快!噢!噢!快点过来烤火。’熊娘屋里也有火炉膛的。熊娘就讲:‘天夜了!要困了!你们俩跳火炉膛,哪个跳不过,睡我脚那头;跳过了,跟我一头睡!’二妹有点疑惑,装着跳不过闪到一边去了;大妹逞能,一跳就跳过去。好!大妹跟熊娘睡一头,二妹睡熊娘脚底下那头。半夜,二妹听到熊娘吃东西,剥落剥落响。‘家婆,家婆,你吃哪样?’‘吃炒苞谷子。’‘分几颗我尝尝!’二妹一看是大妹手指头。二妹怕得要命,‘家婆,家婆!我要屙尿。’‘屙就屙!茅厕远,我要拿麻线捆住你手杆,怕你忘了路转来。’‘捆就捆!’二妹下床穿好鞋,解了麻线绑在熊崽颈根上——”
“不是颈根,是碗柜脚上!”
“啊哈!狗狗,你听过不早讲?”
“我听太讲过,婆讲过;真家婆不是熊娘家婆讲过;沅姐讲过,都不一样。”
“你早听过就要告诉王伯,免得王伯费神。”
“王伯冒费神。讲的不一样……”
“只有一点不一样也没意思!白讲!狗狗,你困了!你真困着了是不是?……”
“……”
太阳照到院坝,隆庆才来。挑了一大担吃货,苕、苞谷、谷子、豆子、麦子,一口袋一口袋;口袋上还蹲着一只羊崽。没完,担子后跟着的是个笑眯眯的胖苗崽。约六七岁光景,型号和隆庆不同,神气却是一样,像大擂钵旁边的小擂钵。
“达格乌”摇着尾巴在小苗崽四围转,是个老熟人。又去闻闻小羊鼻子和屁股。
“你哪里弄来的伢崽?”王伯问。
“哥的小崽,我从‘板畔’带来的。——岩弄过来,他叫狗狗!”
“你也不先讲一声?——”
“不要先讲一声。这伢崽好。我们没空,他有空,他天天和狗狗一起——他懂汉话。”
“哪里学的?”
“城里‘砣田’住过两年多。”隆庆说,“我哥在砣田打磨盘。”
王伯从厨房灶眼里掏出两块红苕,一块给狗狗,一块给站得老远、把身子转来转去的岩弄。
“啊!吃苕!”王伯叫岩弄。
岩弄看也不看,独自在那边自转。隆庆用苗话跟他嗡咙了两句,岩弄当作没听见。
王伯叫隆庆莫管他,自己进了厨房。隆庆把担子挑进屋里。“达格乌”闻着隆庆的箩筐也跟着进屋。
狗狗坐在门坎上,岩弄在院坝左边上坎子的地方。他感觉到大人进屋里去了,抬头一看院坝,真的没有大人。
狗狗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专注那个苗崽。两只脚在地上一前一后慢慢蹭着:
“……北门城门洞,安老板炸‘灯盏窝’,王伯总是给我买。”
“卵!”岩弄埋着脑壳对狗狗翻白眼。
狗狗又说:
“王伯的崽会吹号,叫王明亮。”
“卵亮!”岩弄向狗狗走近几步,踢脚跟前的草。
“郭伯在道门口卖风筝,还有关刀、梭镖、水枪、草纸炮,王伯不准伢崽玩草纸炮,讲要打瞎眼睛,还有包娘腌萝卜,我不敢吃,辣子太多……”
“我敢吃!”
“你去过道门口?”
“去过!”岩弄走近狗狗,翻他的项圈看。
“看你个卵样子!”说完,拉开裤子就地撒起尿来。他毫无顾忌地扫机关枪,先追着一只石头缝里逃出来的母蟋蟀,然后是一群给弄得莫明其妙的蚂蚁队伍——
“好!子弹用完了!”他坐在狗狗下一级的石坎子上,“你见过四脚蛇吗?”
狗狗没见过,“好大?”
“没好大,手指娘粗,你拿点‘吹吹棒’的烟屎塞在它嘴巴里,它就抽筋;对着它屙一泡尿,马上就跑掉了。——我讲你懂吗?”
狗狗只听懂一点,却狮子大点头。
“——你的苕分一半来!”岩弄说。
狗狗把苕全部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