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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接到通知时已经是中午了,两个孩子各在东西几十里外的地方,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规定的地点乘船过海去找部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母亲只可能取回离得近一点的哥哥,而留下的那一个孩子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怎么办?母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她的心。幸而,就在这最危急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位受父亲托付前来看望她的战友,她飞奔出门去找那位叔叔商量,那位叔叔毫不犹豫地奔向姐姐的地方,当母亲汗流浃背地抱着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也气喘吁吁地背着病重的姐姐赶到了。
那晚,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上了木船,夜间风大浪大,木船穿行在一个接一个的浪涛中,上下起伏左右摇摆,海水漫进船舱,船工几番惊呼喊叫,母亲紧紧地搂着两个婴孩,脑海中一片空白……
很多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母亲对我们这些从不懂得过去是什么模样的孩子们说起这些往事,我们都不由地为她所经受的磨难而感到吃惊,端详母亲那时候的照片,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照片中的她已经不是那个美丽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站在窑洞前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的革命女性,她瘦弱,憔悴,摇摇欲坠,就像是狂风中一片翻飞飘落的树叶,看着那照片,你很难想象以她此时的状况,将如何抵御严酷的战争环境带来的伤害,如何坚持下去,走完这漫漫的人生旅途。
母亲为她的付出感到自豪,比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她永远都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她是那么希望为革命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然而,让她感到难过的是,作为革命者,她和她的女战友们仍然没有逃脱女人是弱者的命运,这是她踏上革命道路时没有想到的。
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意识到,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延安的女人也必须结婚,但和谁结婚却往往要由组织决定,中央确定的“二五八团”的政策,使得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有资历人的特权,而女性们再一次承受革命婚姻带来的光荣和痛苦,这些和母亲最初的想象极不相符。
母亲眼见着周围朝气勃勃的女生们开始发生变化。当和母亲同睡一条炕的叶群向她展示林彪给她的一封信的时候,母亲觉得十分好笑,那信写得有些文理不通,只是要她快点到自己怀抱里来,几天前几个女生还闹着笑着把信贴在墙上,没有多久,在母亲眼里温和并不很起眼的叶群却很有主见地和林彪结婚了。
和她关系较好的另一个女生也听从组织的安排,嫁给了中央的一位领导,她私下里向母亲述说婚后的种种不适和苦闷,母亲听了充满同情。那女生原来和一个上海青年感情很深,他们分手了,在母亲看来无疑他们更加般配。
很多年后,母亲谈论起男女平等问题时对我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延安当时有种说法,“女同志革命要跟着男同志”,这是什么话!这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什么不同?彻底的封建思想!然而,让她叹息的是这话还是不幸被言中了,服从组织分配结婚成了革命的一部分,而一些女同志希望找首长的虚荣心也被荣誉的光环包裹起来。直到几十年后,当母亲满怀着对昔日岁月的怀念和对战友的深情参加了“女大”的纪念会后,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只是,我仍然不太喜欢女大招女婿的活动,当年我就不喜欢那专拉拉扯扯,眼皮向上的活动……而王明说‘女同志的缺陷是经不住男同志叫她,如一叫,她屁股一扭就离开女大走了!’(原话)真好笑!”王明那半带揶揄半带同情的话让母亲不服,她也毫无例外地接到了来自“二五八团”甚至更高层方面的追求,但她在此刻却表现出如同几年前在家乡时一样的倔犟,我偏要找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给自己当秘书的让他们看看!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对“女大”一直不太喜欢,不论是“嫁首长”还是“招女婿”都让她感到厌烦,她没待几个月就提出希望到别的单位去,王明欣赏她的能力希望她留下来,派夫人孟庆树前来劝阻。孟说:“别走了,我们都姓孟啊……”母亲笑了,“我姓王,这个孟是后来改的!”虽然每次说起来,母亲对自己封建家庭的那一套都很反感,但书香门第的清高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
走过来的母亲不喜欢说起这些,经过多年政治斗争风风雨雨的考验,什么该多说,什么该少说,什么不应该说,已经成了一条时时刻刻自觉坚守的界限,就像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一样自然,特别是在下一代面前,她更是永远掌握着分寸,生怕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出去信口胡说。
但是,这些事情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成了一心追求女性独立的母亲心中的一个结,一种隐痛。这隐痛无处发泄,最终便较为集中地转移到了父亲身上,每当母亲提起在战争中生孩子的种种艰难都不能平静,末了都要忍不住控诉父亲,“我那时候受多少罪他怎么知道……”,“女同志这个样子还怎么工作!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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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落后都是被男同志害的啊!”这些话,她每次说起来都铮铮有声,似乎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女人的独立那是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实现,在战争中女人比男人吃苦更多,付出更多,也更不容易,而男人往往又更深地加重了她们的负担。
母亲不服气,变得越来越强悍,她性格中本来就很少温良恭顺的成分,越是困难越要为之,正是母亲倔犟性格的表现。认识她的人都赞叹她字写得好,笔锋豪放,有张力,有气势,其实,这就像她的人一样。
1949年,母亲和她的战友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胜利,以母亲的身体和家庭状况她似乎可以歇歇了,可是母亲却把自己放到了新的起跑线上。她先是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后来又一再要求到基层做实际工作,终于,组织上委派她到北京工业学校担任了党委书记兼校长。
母亲又一次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在基层工作除了晋升的机会少了许多之外,还必须全力以赴地承担责任,绝不能有半点疏忽,母亲只能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学校和学生身上。
小的时候我对母亲的感觉就有些奇怪,一是她总不住在家里,别人的妈妈都在家,我们只有周末才看到她匆匆回来。一次,我发了高烧,烧得只看见对面墙上的人影飘来晃去,迷糊中听到母亲的呼唤,都不大相信是妈妈回来了。母亲的样子也和别人的妈妈很不同,她从不穿裙子不跳舞,头上却老是戴着一顶帽子。记得一天她带我出门,我看到周围的女人都穿着光鲜围着漂亮的纱巾,母亲却戴着一顶只有男人才戴的布帽子——那时候人们还不兴像现在这样戴各种样子的遮阳帽,我走在她的身边老是觉得很别扭,终于忍不住提出要她把帽子拿掉,母亲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我们两人相持在宿舍大院门口,那天的我脾气也很大,当我最终知道无法拗过她又不肯服输的时候,只好失望地放弃难得的出行机会委屈地回家了。母亲从来不摸首饰之类女人喜欢的东西,连珠子这类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也从不给我和姐姐买,她喜欢把我们穿戴得像男孩子,其结果是有些不男不女不伦不类。后来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她见到女人又穿上了旗袍,戴上了珠宝,踩着高跟鞋缓缓地走在路上就总是要忍不住批判:这个样子还怎么工作?这种打扮还不是为了给男人看的吗?能有什么出息!就在那次“女大”的纪念会上,母亲还转给妇联一封信,支持妇联不同意选美,在她看来,这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一种歧视。母亲永远都不能赞同“女同志革命要跟着男同志”的说法。虽然后来比她小几岁的父亲级别到底还是高过了她,但在家庭中她始终保持着强势。一直以来,母亲总是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照顾父亲,却时时警惕着父亲不要犯错误,一起进城的老干部换老婆的不在少数,有的甚至和保姆搞上了关系,她极其痛恨这种行为,每每谈到都嗤之以鼻。父亲本来就是一个老实人,在母亲面前更加唯唯诺诺,有时甚至到了受欺负的程度。每当看到这种情况,我常常感叹,母亲做女强人做过了头,有一个时期,她的固执和强悍简直让我无法忍受,我常和她发生顶撞,为父亲鸣不平,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母亲的所作所为……
作为一个基层领导,母亲还必须在政治上保持冷静的头脑,时时刻刻避免阴沟翻船。反右的时候,一次领导班子会议,她为一个被划成右派的人说了几句话,有人就说:这样看来,孟波的思想是不是也很成问题?会上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人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母亲拍案而起,斥责那人是在实行个人报复,那气势一下子就把对方压了下去。母亲经历这样的事情很多,后来谈起来,连我们这些后辈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果断和胆略。然而,当“文革”的滔天巨浪最先席卷学校的时候,母亲终于被彻底地打入了深渊。她遭到了残酷的批斗。一次,在经历了数天的折磨后,一群造反派把她拖往地下道。母亲知道进了那里必死无疑,已经伤痕累累的她挣扎着大喊大叫坚决反抗,最终被另一派的人劫了下来,几天后一个副校长就死在那个地下道里……母亲又一次逃离死亡,而且这一次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和无助,几乎所有的熟人都认定她凶多吉少,并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到学校去工作,待在机关里至少不至于被打死,但母亲最终却以她的冷静勇敢和坚强挺了过来。当放回来的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头发脱落了,人又瘦又小,几乎一阵风都能被吹倒。长大了的我敬佩她的临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