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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9年第4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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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闭上她那张臭嘴。从这件事上,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归根结蒂,她和妈妈是被抛弃的人。 
  那天晚上,想起外公的意外死亡,想起他那张骇人的死亡的脸,她感到孤立无援。 
  一觉醒来,太阳已照进了杨小翼的房间。房间里暖洋洋的。她觉得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像一个古怪的梦境。站在阳光下看家里发生的事,她嗅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陈旧气味,就好像这个家回到了一九四九年之前。这让她感到不安。她对家里出现的阴暗的一面充满了抵触和惶惑。她希望一切赶快过去,不再出现。 
  她起床的时候,妈妈告诉她,外婆和舅舅准备回上海去。听到这个消息,杨小翼的心头竟然涌出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想,这一幕终于要结束了。她还想,如果米艳艳问我,外公为什么自杀我怎么回答呢? 
  杨小翼和妈妈去码头送外婆和舅舅。妈妈的眼睛浮肿,神情肃穆。 
  那天天气十分寒冷。在深秋惨淡的阳光下,舅舅走人船舱的背影分外孤单。外公的骨灰盒放在他右手提着的黑色行李袋里。他走得很快,却又显得十分茫然,就好像奔向某个未知的目标。 
  外公死后,杨小翼跟妈妈去过一次上海。也许是由于她的心态问题,那次上海之行非常不愉快。那时候,外婆和舅舅已搬出洋房主楼,住在院落左边的库房里。库房又要做灶房,又要做睡房,相当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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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杨小翼和妈妈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外婆家有一种晦暗而绝望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人窒息。她不甘融入这种气息之中。这气息不应离我这么近,我得远离它,逃离它。这之后,她再也不想去外婆家了。但妈妈依旧每年都要去上海探亲。 
   
  第五章 
   
  外公去世后,李医生经常来看望妈妈。 
  他似乎总是有理由来,或是病人的事,或是医院的事,或是个人的事。妈妈单位里发送一些水果及日用品之类,李医生也会帮妈妈送过来。 
  外公刚去世那阵子,妈妈是脆弱而悲伤的。但人的身上有一种叫遗忘的潜质,没多久,妈妈似乎从中摆脱了出来,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朝鲜战争结束后,苏联强化了对中国的支援。永城的街头又能见到外国人了,不过,他们是苏联专家。他们住在专家楼里面。整个社会顿时有了苏联人的气息,广播里播放的是苏联歌曲,电影院放的是苏联电影。电影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就是交谊舞开始在永城流行起来。 
  妈妈的医院也经常搞这样的职工联谊活动。偶尔妈妈会带上杨小翼。 
  李医生总是邀妈妈跳舞。他们配合得很默契。杨小翼以前没见过妈妈跳舞,没想到妈妈跳得这么好。妈妈跳完一曲下来,杨小翼问,妈妈,你哪里学的呢?妈妈抱了抱她,面带微笑地说,上海学的呀。 
  李医生的风度很好,跳舞时面带微笑。每跳完一曲,他都会把妈妈送到杨小翼这边。他对杨小翼开玩笑说: 
  “小翼,妈妈交给你了,你要替我照看好她。” 
  妈妈就咯咯咯地笑出声来。那段日子妈妈似乎很高兴。 
  联欢活动结束后,医院有时会有聚餐。有一次,妈妈心血来潮,去医院的食堂帮厨。妈妈即使干厨活,看上去依旧是优雅的,好像她干的活儿是一件艺术品。妈妈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优越气质。杨小翼不知道这气质来自何处,难道妈妈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吗? 
  有时候,李医生晚上也来杨家,和妈妈在客厅里闲聊。有一次,杨小翼听到妈妈和他在谈一些私事。妈妈在向他打听法国的情况,问他在法国的什么城市留学。李医生说他在法国的多个地方呆过,巴黎和里昂呆的时间比较长。 
  杨小翼想起了索菲娅嬷嬷。索菲娅嬷嬷就在里昂。妈妈是因为想念索菲娅嬷嬷而这么问吗? 
  那天晚上,杨小翼想起索菲娅嬷嬷那张平静而明亮的脸时,感觉往事是如此遥远,好像那些日子已是她的前世。 
  李医生显然是妈妈在医院里最亲密的人。这种亲密令杨小翼有种本能的不安,她因此对李医生冷淡起来。李医生见到她,便会展露笑容,并在那儿等着她的回应,但她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径自上楼做作业去了。 
  她听到从楼下客厅里传来李医生或妈妈的笑声,便会心烦意乱。 
  她虽然对妈妈和李医生的私交感到不舒服,好在刘伯伯依旧每周来她家。在她看来,刘伯伯和妈妈的关系至少到目前为止是牢不可破的。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时光时意识到,她其实是成人世界的局外人,她只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这个小小的世界更多地同刘世军、刘世晨、米艳艳和她的同学们相联系。那个成人世界的大门始终是向她关闭着的。那个世界不在阳光之下。阳光下的事物是多么简单:树木,花朵,山和水,大地和天空,还有庄稼和建筑,它们坚如磐石。但成人世界却是不成形的,抽象的,她知道它在那儿,但她看不见。它更像是事物长长的影子,是那个坚如磐石的世界的反面。它随处存在,她却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这个世界也会偶露峥嵘,突然向她展示复杂而神秘的一角,仿佛惊鸿一瞥。这样的展示让那个成人世界显得更加幽深曲折,显示出奇异的暧昧来。 
  有一天,杨小翼回家的时候,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头。家里的窗帘拉下了,客厅里很黑。妈妈很少在白天把窗帘拉下的。她从阳光下进屋,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拉开了窗帘,看到客厅的餐桌上,有一杯还是热气腾腾的茶水,一件灰色的外套挂在餐椅的靠背上。她认出那是李医生的外套。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迅速上楼,站在妈妈的房间外。从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这声音瓮声瓮气的,既压抑又快乐,这声音像是刚刚从某个瓶子(像《一千零一夜》那个渔夫打捞上来的瓶子)放出来的。她大气都不敢出,把眼珠放在门缝里看。她看到李医生赤身裸体趴在妈妈的身上。她差点眩晕过去。她只感到身体软弱无力,但心脏却强劲得像要从胸口跳出来。她靠在门边,瘫坐在地上。里面的人显然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他们慌乱地开始穿衣。 
  愤怒和屈辱就是从这个时候涌上了杨小翼的心头。她重重敲了一下房门,然后,就跑下了楼。她听到妈妈房间的门开了,妈妈在背后心虚地说: 
  “小翼,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没理妈妈,冲出石库门。那一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刘伯伯。她觉得妈妈背叛了刘伯伯。她向刘家大院跑去。 
  妈妈问:“小翼,你去哪里?” 
  她不想看妈妈一眼,不想再看妈妈那惊惶失措的丑陋模样,不想看到李医生那毫无廉耻的身体。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来到了刘家大院。景兰阿姨像往日那样木然坐在院子里,似乎没看到她的到来。杨小翼一路小跑上了楼。刘伯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没见到刘伯伯之前,她的情感是混乱而麻木的。只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见到刘伯伯,她的情感才有了方向,她意识到妈妈伤害的不是她,而是刘伯伯。她突然觉得刘伯伯好可怜。怀着这份同情和怜悯,她爬到刘伯伯的腿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伯伯见杨小翼哭得如此悲伤,不知如何是好。他问: 
  “小翼,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世晨欺负你啦?” 
  她使劲摇头。但刘伯伯好像认定她的悲伤一定与世晨有关,他抱着她,在走道上喊: 
  “世晨,你在吗?你给我出来。” 
  刘伯伯声音如雷,在小楼的走道上轰响。她被刘伯伯惊着了,她不哭了。她认真地说: 
  “刘伯伯,世晨没有欺负我。” 
  景兰阿姨显然听到了刘伯伯的吼声,她上了楼来。她问刘伯伯,找世晨干吗?刘伯伯问,她人呢?景兰阿姨说。还没回家呢。 
  见刘伯伯这么认真地找世晨,杨小翼不安起来。她再一次对刘伯伯说: 
  “世晨对我挺好的,真的。” 
  一个小时后,妈妈也来到了刘家。她的脸上充满了羞愧。刘伯伯说:“小翼哭得伤心欲绝,不知出了什么事,问小翼,她也不肯说。”妈妈似乎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小翼这几天老是神神道道的,不用理她。”刘伯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自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的私情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杨小翼沉默寡言,看什么都不顺眼。 
  有一天,杨小翼和米艳艳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同外公的死有关,米艳艳的相关问题让杨小翼感到不舒服。杨小翼一直没回答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用极其刻薄的语言反击米艳艳。她说,米艳艳,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后代,你的亲爹爹不是被枪毙了吗?米艳艳当场就噤声了。一会儿,她发出尖利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就像她妈妈王香兰唱的越剧,委婉曲折,哀怨凄惨。 
  刘世军问她,你心情不好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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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火气这么大?杨小翼没理他,说,没事儿,你别管我。 
  一天,刘世军陪杨小翼在永江边玩。外公死后,她开始有意识回避关于教会的一切。她甚至努力不走通往永江边天主堂的路,宁可绕道而行。这天,不知怎么的,他们无意中来到了原来的慈恩学堂。教堂让她想起了妈妈和李医生的事——在经文里他们是有罪的。她对刘世军说: 
  “我看不起我妈。” 
  “杨阿姨挺好的啊,你为什么看不起她呢?” 
  “我妈是个缺乏革命意志的人。她是一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妈挺有风度的,你不觉得你妈很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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