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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是恶意和轻蔑,几乎每个人都可以看清他长睫划破空气掠出的极短却优美无比的弧线。
茶棚中一时陷入寂静。
那一瞬间,叶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脱了平日的拍节,搅得他心烦意乱。眼前的人突然不是乞儿不是安安,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成了一个超脱生命本身的存在,一个引诱灵魂进入地狱的魔幻,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东西。
“辰哥哥!”安安叫着,满脸痛楚,叶辰才发现被自己抓在手中的是安安的手腕,细细的一圈青紫。
叶辰匆忙松手,刚要开口,只听得“当啷”一声,紧接着是马嘶人喊,那店伙计抱头逃窜,边跑边叫:“路爷路爷那马是妖怪”棚中的寂静如一柄刀,利落地割断他的声音,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看看门外虎视眈眈的黑马,又看看目不转睛盯着安安的路野,再不敢动。
黑皮嗒嗒几步停在棚外,大眼瞪住了刚才想要制住他的店伙计,不住以蹄刨地,嗤嗤吐气,意似凶悍无比。
叶辰向黑马做个安抚的手势,摸出帕子将桌上点心包好放进怀里,然后携了手安安的手站起,微笑道:“路公子,在下与诸位无冤无仇,想必诸位是认错了人,就不耽误诸位与人叙旧了,告辞。”
路野见他如此从容,略带诧异,随即笑道:“公子说得是,确是在下认错了人,请公子多多包涵。肖二叔,把咱们桌上的肉给公子包上一盘。”说着起身拱手一揖。
左面高大汉子动作奇快,眨眼已将肉包好送过来,双手将油纸包向前一递,劲气当胸而至,刚猛至极。叶辰左手一拉,将安安护在身后,右手轻挥、划个圆弧已将肖远手中油纸包接住,手肘一提向前微撞,笑道:“多谢。”
和风细雨、彬彬有礼,但那肖远连退三步,扶住桌子才得站稳,当即回首看向路野。路野旁边的另一矮短汉子已然喝出采来:“好!老肖,你也有吃蹩的时候,呵呵!”
路野轻哼一声:“于三叔!”汉子神色一黯,默然住口后退一步。
叶辰笑道:“路公子,肖先生,于先生,在下告辞!”握紧安安的手步向棚外,一步、两步,身手气韵无懈可击,只在迈步出门的刹那不可避免地略有破绽。
就在那一刻,猛听路野低喝一声:“杀!”刀光剑影瞬时席卷而来,叶辰早有准备,握着安安的手向上一提,凌空一抛,喝道:“黑皮,护着他!”安安小巧的身子被他抛起三丈来高,直直斜飞出去足有十多丈远,黑皮飞奔过去,看准方向四蹄猛蹬,如飞龙在天腾空一跃,半空中接住安安。安安反应也快,抱住了马脖子再不松手。
叶辰拔剑在手,挡住迎面来的寒光无数,高声道:“安安,抱紧黑皮,不要怕!”
马上安安甜甜一笑,艳阳下流光溢彩:“辰哥哥,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辰哥哥,小心!”
路野只远远站在棚中,笑看叶辰与肖远、于尽信二人拼斗。八名汉子和那店主人伙计十人齐齐围上要绊住黑皮夺下安安。黑皮嘶吼纵跳,扬蹄一踢便有一人惨叫退下,绝不准任何人接近背上的安安。
安安不惧不怕,大声叫好,清脆的童声在刀剑声、惨叫声中格外悦耳,黑皮在他的笑声和指手划脚中更加兴奋,一时人喊马嘶热闹百出。
叶辰哭笑不得,但心已略微放下,全神对付面前二人。肖远武功走刚猛一路,齐头短棒舞做车轮,于尽信功夫小巧,尽是抓住机会抢进空门贴身而战。叶辰抖起银剑,忽左忽右,掌击剑点,尽数挡住二人来势,二人相视一眼招数加紧仍是渐渐落在下风。
路野突地叫道:“不用留马,只要那娃儿!”话音刚落,围住马匹的蓝衣人尽数亮出兵刃,攻向黑马。
叶辰心中一急,黑皮虽神勇,但肉身哪里抵得住兵器?剑尖一晃,使出雪山梅音剑,赏梅、折梅、供梅,抢攻三招二十七剑逼得肖远于尽信连连后退。这边双脚跺地,身形倒跃,众人只觉清风过耳,叶辰已经挡在黑皮身前,只见万点梅花掠地飞,人影乱闪,断铁之声不绝,众人纷纷摔在地上动弹不得,碎铜烂铁散落一地。
路野面上笑容凝固,肖远和于尽信也不禁住了手后退一步。
叶辰看着黑马肩上血迹模糊一阵心疼,摸出盛着灵玉膏的小盒递给安安,道:“安安,把药给黑皮抹上。”
黑皮贴在叶辰身上尽是磨蹭,又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叶辰拍拍它的头:“做得好,进城一起喝酒。”展颜一笑,仍是从容镇定。
惊的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是叶辰自己,他刚才一阵剑雨虽然凌厉,却也未到如此轻易便制住这许多人的地步,只是在他出手已前,那些人便失了力气。是安安?
他看向安安,安安看似专心致志地给马抹药,却偷偷斜眼看他,见他心疑,咬咬嘴唇嚅喃道:“辰哥哥,我……我没害死他们,我只是……只是怕他们伤了臭黑皮,臭黑皮已经受伤了,你看到了,我没害死他们,真的,真的!”他声音极轻,死劲重复着“真的”,抓着黑皮鬃毛的手指骨节紧得泛白。
这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样在叶辰看来比刚才那些人莫名倒地更加诡异,他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又笑不出,心似乎被一只无形地手攥紧了一捏,痛呵在一起这么久,安安仍然那么害怕自己赶他走,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或者……这么小的孩子究竟被伤过多少次?……他一直跟自己形影不离,又是在什么时候配出了这些令人筋酥骨软的药?
“好!”路野高声喝彩,同时啪啪击掌,“一招制敌,却是血不沾衣,这位兄弟当真是菩萨心肠,在下请教一二如何?”口中说着,手上却无行动。
叶辰依旧把黑皮、安安护在身后,微笑道:“路公子,无冤无仇,不必了吧?刚才看二位前辈兵刃招数,当是黑岭寨铁肩肖远肖前辈和碎心掌于尽信于老前辈,路公子当是大当家路老前辈的大公子吧?叶某素闻黑岭寨劫富不劫贫,劫贪不劫民,在下与家弟路过此处,二人一马,片叶不沾身,该是没有犯了什么铁岭寨的规矩。不知小子有什么不妥之处要诸位亲自出手训示,望两位前辈及路公子明示!”
这番话给足了面子,却也不乏谴责,肖远直爽,当即面皮紫涨起来,哼哧道:“还不是你带的那娃儿生得漂亮……”
“老肖!”于尽信忙着喝止,又道:“寨主,便放他们走吧,反正是咱们理亏。”
路野略一思量道:“好。”立刻赔礼道歉,叶辰含笑还礼,被安安药倒的几人也果然很快恢复,相互通名告辞,便如从未有过嫌隙一般。
跨马疾行数里,叶辰吩咐黑皮等他,抱了安安掠进树林深处,寻到一处秘洞,道:“安安,路野等人暂时退让,但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在明他在暗;与其等着他暗算不如找上门去看个究竟。铁岭寨不劫寻常路人已是惯例;他们既然劫我们必有特殊原因。自磨西镇过来时店家也叮嘱我小心看好你,镇上已有数个你这样的孩子失踪,想来也是他们做怪。这处密洞附近没有野兽的痕迹,也还干燥,你留在这里,辰哥哥很快回来。”
安安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那柄剑,你认识,对不对?”
“剑?”叶辰一怔,他未料到安安会注意到自己盯住路野的配剑的表情,他坦言:“那柄剑象极了谢雨秋谢姑娘的,十二年前我住在菩提山庄时常见。谢姑娘是死去的安安的姐姐,我怀疑她也失陷在铁岭寨。”
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叹的是安安。谢雨秋是菩提山庄的小小姐,为她取名传说耗费了老庄主整整三天的时间,最后选中了这句诗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很美。而与她同岁的安安,不能姓谢,甚至没有名字。安安的娘,一个仅仅拥有美貌的乡下女子,纵然在没有陷入疯癫的时候,也仅仅能给儿子一个一生“平安”的心愿安安,是叶辰给安安的礼物,一个名字。
安安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低头,慢慢道:“她还是你指腹为婚的妻子,对不对?”叶辰一愕,安安已经接着道,“戏上都是这么说的,你这样的人,总会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而且,我看见你的包袱里有块玉佩,刻着龙的。”他声音闷闷的,没什么感情。
叶辰小心地扳起安安的脸,凝视着那张稚气的小小面孔,将整个包袱放进他的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颗卵形白色石头,也放进安安的手心里,柔声道:“这块石头是安安送给我的,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你帮我拿着。放心,辰哥哥很快回来找你。”说罢,出了小洞用茅草掩好洞口拉马便走。
安安捏着那块小小的白石头,把它贴在自己脸上。石头刚刚从叶辰的胸口掏出来,还带着叶辰的体温,温热的,入心的暖。虽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但年深日久被摩挲得光滑异常,看来却比玉更圆润、更晶莹。
咬咬牙,猛地站起身,安安把包袱放在叶辰为他铺好的草铺上,推开茅草便走出洞口。他仰头看看明净的蓝天,深吸一口气,将身一纵,左脚踏上树干轻轻一点,身体凌空射出,对准迎面树干伸掌一拍,再次射出,身形如箭射向来路。
茶招子仍在风里摇摇晃晃,店中却空荡荡再没了一个人。安安松开手中树枝借力一弹落在地上,脚下一软撑不住单膝跪在尘土里。他仰头看看天色,天已近暮,日薄西山,天边云霞如血一般。
他吃力地站起来,扶住门框,喘息几下。一手又伸入怀中摸出了那块白石头,小小的石头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看了一会儿用力捏紧,然后贴在自己脸上。石头仍是温热的,虽然剩下的仅仅是他自己的温度。
他笑一笑,再一次跪下去仔细查看地上的印痕,然后起身直扑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