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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袖中,他取出一个手卷,想找个人帮忙把它展开。眼一抬,正好又遇见那对叫他惊心动魄、回肠荡气的眸子。不待他提出请求,她——红拂丽人,轻盈地踏步上前,以一双像红芽子姜的手,伸向李靖。
“多谢!”李靖把手卷交给她,执纸退身,展开一幅地图。
“‘关中形势要览。’”红拂为杨素念那图上的题字。
“嗯,喔!”杨素打了个呵欠。
李靖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他指着图讲解:“关中自古就是形胜之地,外有山河环绕,内有泾水、渭水交流。沃野千里,物产富足。最好的是四塞险固,丞相,你看!……”
“嗯、嗯。”杨素的双目慢慢闭上了。
“萧关、武关、散关、潼关,特别是潼关,为函谷道西来的入口,北面是黄河,南面是高山,成为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天险,从来就是……”
李靖突然顿住了!他发现杨素居然鼾声大起,沉沉入睡。这是多滑稽的事,侍儿们一个个掩口葫芦;李靖大窘,但更多的是恼怒!
而红拂丽人却报以抚慰同情的眼光,她提起拂尘,轻轻一甩,鬃丝拂及杨素的额际,他茫然地睁开了眼。
“一个青蝇!”她故意望一望空中,似乎青蝇已经飞去,然后微带埋怨地说:“客人在跟丞相说话呐!”
“喔、喔!”杨素眨一眨眼看着李靖,“药师,你说,关中怎么样?”
“关中四固之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周、秦、汉、都以关中为根据地,东向而取中原,成帝王一统之业。丞相!”李靖说到这里,稍一停顿,然后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出他最主要的一个看法,“隋朝的气运完了!”
杨素矍然,双目一睁,光芒逼人。显然,这最后一句话,到底震撼了他的心弦。
这是不测的眼光,而李靖无所惧。他原是准备来冒一次险的,冒险而无反应,变作无聊的行动,才是件乏味的事。惟有杨素肯听他的意见,他才有成功的希望。
于是,他的声音愈沉着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但是,成大事的条件,都不如丞相。”
他停下来,等候杨素的反应,而反应是符合预期的。“说下去!”杨素威严地指示。
“是!”他逼视着杨素侃侃陈词,“丞相握关中的实权,兵马钱粮,都在丞相手里。一旦起兵,东出潼关,席卷江淮,不用三年,天下可定。丞相,这是取暴君而代之的大好机会,不可轻易错过。”
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态度和立场也都完全暴露了。这是造反!如果杨素下令要抓他,他已想好了自保的计策:挟持杨素,脱离虎口。如果不能顺手,至少杨素得偿他的命——先一掌劈开这头肥猪的脑袋再说。
当然,杨素不会那样浅薄无知,他在考虑,长时间地考虑。
正文告辞
内心紧张的不止李靖一个,还有那红拂丽人。她佩服李靖的见解,也佩服他的胆量——敢于如此毫无保留地说出“反叛”的话,但当她想到杨素可能会将他逮捕处死时,她对这位轩昂英俊的名士,忽然有了无端的怨恨!
“哼!”她在心里冷笑,“居然还是那样不在乎的神气?你的一条命悬在半空里知道不知道?看看倒是一脸聪明相,其实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居然敢到这里来说!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骂是这样在心里骂,看却忍不住不看。他,意态舒徐地,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人情险?真是傻瓜!但傻得可爱。
这样想着,她更是目不转睛地盯在他的脸上。忽然,她意会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一红赶紧把目光转了开去,却又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喊了出来——她看到杨素微皱着眉,抬起小萝卜似的手指,拈弄着肥大的耳垂,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是杨素动了杀机时的一个惯有的小动作。
“药师!”杨素以赞许的口吻,徐徐说道,“你真是王佐之才!不过,兹事体大,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请回去,明后天咱们再从长计议。”
这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那么,”李靖站了起来,“李靖告辞。”
客人长揖而退,杨素却还在沉思,那长史从屏后走了出来,眼光闪烁,显然也不怀好意。红拂急在心里,却想不出一个救那“傻瓜”的好计策。
“不行!”她对自己说,“一定得想!”
居然很快地想到了。“丞相!”她提醒他说,“你不问问人家住在哪儿,明后天倒是怎么找人家来计议啊?”
“对了,得问问他。”
“我去!”
自告奋勇的红拂,翩然如燕,下长阶、转曲槛、绕回廊,终于追上了李靖。
“李郎,请留步!”
那如莺啭的声音,一传入他耳中,仿佛饮了一盏蜜酒,甜得醉人。他迅即转过身来,含笑驻足。
“请问李郎府上的地址?”她也站住了,说话时有细细的娇喘。
“喔,我住在东市旅舍。”
“是……”她把声调拉得极慢,同时用右手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先以拇指内指,从而五指微摇,然后伸手向外微挥。
这表示:杨素不可信任,速离为佳。而李靖却茫然不解。甚至他连她的手势都没有看明白,她的那双眼睛,令人目眩神移,李靖简直看傻了!
“傻瓜!”红拂不便多作逗留,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了一声,转身离去。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他仍旧站在原处,失魂落魄似的!
“唉!”她微喟着,懒懒地转身……
正文深夜见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全心全意沉迷于“孙吴”兵法的李靖,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指上微现水渍;这才发现,风飘雨丝,临窗的桌上已湿了一大片。他站起来关上了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暂时抛开六韬三略,脑中似乎空宕宕的,一片朦胧的灰白。
慢慢地,出现了一支朱红的拂丽,然后是一双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杨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心头有种难以言宣的膨胀的感觉。长长地舒了口郁勃之气,仍还有种抓不着、摸不到什么的惆怅。
雨越来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乱爆着;还有风,风卷雨丝,一阵高、一阵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烨烨的闪电,仿佛天开了眼一般;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自远而近,一声巨响,紧接一声“唏聿聿”的长嘶,凄厉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于马受惊了?李靖赶紧开了窗子,冒雨伸头出去探望,只见一人一马,两条黑忽忽的影子,飘没在雨帘中,随后又见几匹快马,“呱哒、呱哒”踢水而过。
“咚——咚——”更楼上正打二鼓。李靖关上窗子,心内惊疑,夜深了,又下着这么大雨,这几匹马,何以在街上奔驰?那一人一马又是干什么的?宵禁了,那人怎么还能通行坊里?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灯,还想看几页书。就这时,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谁?”他问。
门外不答,而叩门之声依然。
李靖疑云大起,悄悄摘下挂在墙上的剑,轻轻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灭了灯,掩至门边,等叩门声再起时,用左手渐渐拉开了门。
闪电光中,只见有个着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携一支挂着锦囊的紫竹杖,站在门外。
“谁?”
他的声音为雷声所掩,连自己都听不见。雷声过去,接着是关门的轻响——那人好利落的身法,一闪而入,顺手关门,李靖竟不容易察觉到。
既然已经进来了,索性大方些,李靖点上了灯,回头去看,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个男装的丽人,卸去斗篷,脱下男帽,正披散一头长发在抹脸上的雨水。“白天才见过,不认我了吗?”她略带娇羞地笑道,“我姓张……”
“喔!”惊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姊姊!”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尘’。”
李靖还来不及说什么,又是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从窗外过去;张出尘拉住他侧耳静听,微皱着眉,是一种疑虑厌恶的神气。
她的神气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踪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觉,杨素善谋,可能遣这贴身家伎来蛊惑行诱,别有用心。兵法说得好:“兵不厌诈!”何妨将计就计,等识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顿。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一片怜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对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孩子?这样想着,他调和折衷,采取了一种不肯上当,也不肯骗她上当的态度。
于是,他从容而冷淡地问道:“深夜见访,请问,有何指教?”
“药师!”她有着极妩媚的笑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好家伙!李靖在心里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来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随便你愿意叫什么!”
“那么我就叫你药师!”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药师,我现在来,是因为我钦佩你的英雄气概。”
“不敢当。”
“我特为来给你报个信。来!”
她一半大方、一半亲切地伸手去拉着他的衣袖,走向床前,准备并坐密语,但他礼貌地拒绝了。“请这面坐!”他指着临窗的桌子说。
张出尘一愣,随即尽饮笑容,眼中也换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头长发藏在帽中,然后端然坐到桌子的一头。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头。“有话请说!”他催促着。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认错了人!”低语的张出尘又显得激动了,“杨素哪能这样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奸细,要来探他的动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来抓你!”
正文时机紧迫
李靖心头一惊,怪不得有那些快马奔驰来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