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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初次遇到杰是在午夜的Silver。
那是一个意外。
那天,结束十五个小时的外科手术之后,我应该马上回家倒头大睡才对。我被鬼面人骂到脚软,手指也冻得几乎阖不起来。真的,我应该马上回家睡觉才对。
那次是我第一次正式见习开心手术,还被分配到捧心脏的工作。我挨在素有鬼面人之称的主治医师身边,把移植的心脏捧着翻过来,让他缝血管。鬼面人是个矮小干瘦的男人,身高和我足足差了二十几公分,所以手术台降得很低,帮他捧心脏,我从头到尾都得弯着腰。
鬼面人缝针很小心,小心到了苛求的程度。我捧着透凉的心脏,十只手指冻到僵麻。到后来我忍不住怀疑,他干嘛非要缝得这么慢。
他若不是跟病人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看多半是后者。
因为他一直在骂我。
进手术房之前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鬼面人主刀的时候,习惯靠辱骂实习医师来提神,但他连我呼吸的声音都挑剔,而且从头到尾只骂我一个人,这就未免有点那个了。
他大概想在缝血管之余,把我的自尊心也彻底摘除干净。
他成功了,脱手术袍的时候我都不敢再麻烦护士,走出医院的时候,我恨不得躺到马路中间去,而当手机响起,听见鸭子约我喝酒的时候,我明明累得半死,却赌气的一口就答应了。
2。
Silver是我常去打猎的地方,鸭子是我的对手兼损友,我是打定主意要藉着钓人重建自信,顺便报鸭子上次耍阴取胜的仇。不过事与愿违,我们才刚进门坐下,就有两只长相不差的小羊主动过来和我们并桌。宵夜有了着落,数量、典型也都理想,我没什么好发挥的。
问题是,我这人就这么点犯贱,过程太平顺,就提不起劲。
面对着可爱的小羊,我露出狼的牙齿猛打呵欠。
鸭子发现之后,不断向我丢来不满的眼色,还用膝盖在桌子底下撞我。
趁着小羊不注意,我凑到鸭子耳边偷偷问:“这两只羊很好讲话,我们各自带开回家睡觉吧?”
鸭子听了转过头来,狠瞪我一眼。
鸭子比我更贱,更固执,更多怪癖。“喜欢前戏的前戏”只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上床前色香味俱全的鸡腿,和上床后吃干啃净的鸡骨头,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打猎最刺激的部分在于提枪追逐,而不是大啖野味。带着已经钓上的人回家睡觉,只是在“验证成果”,甚至“履行义务”而已。
鸭子极端变态,而且和我务实求快的做法相去甚远,但我尊重鸭子,只有认了。
如果你从十三岁起就跟某人结成狐群狗党,那人就算是个变装癖,你也得尊重他。
3。
为了驱逐睡意,我藉口方便,到厕所里用冰水洗脸。
刚擦过脸,把纸巾扔进废纸篓里,厕所的门被人推开了,先是砰的一声撞上墙,接着缓缓弹回来,发出受伤似的呻吟。
进来的是一个褐发及肩的男生。
他大踏步走到洗手台前,用一只手挽起头发,另一只手暴躁的扭开水龙头。他低下身就着冰水搓洗脖子,用力得近乎夸张,像是有人才在他脖子上吐了一口浓痰,恶心到不行的样子。他冲了很久,冲到淡绿色的毛衣领口都变成深绿色了,才终于关上水龙头,抽下几张纸巾,继续愤恨又用力的擦拭。
通常我不太留意留长发的男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就是好奇,很想看看他被长发遮住的脸是什么样子。我一直盯着他。
擦干了脸,他转头擦拭领口,发现我在看他。
他一看见我,立刻挑起修得尖细的眉毛,瞪起“我很不爽”的挑衅眼睛,还把原本紧抿的嘴唇绷得更加阴狠,总之就是很凶的样子。可是他的长头发搞不清楚状况,柔软地掉下一撮,散在脸上。
他不耐烦,用手把头发往后掠去,再度扬起很凶的脸。
头发又落下。
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他想凶,可是狠不起来,到最后连我都替他尴尬。
然后他笑了。
4。
那瞬间有多久?
或许只有半秒钟,最多不到一秒半。
改变生命的意外,往往就发生在这种微不足道的缝隙里。
5。
回到座位之后,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找他。午夜过后,人渐渐多了,但我还是很轻易就看见他,在一个热闹的小圈子里。
在我去厕所之前并没有这些人,他们是刚刚才到的。
一个全身上下写满“我就是有钱”的阔少,身边围着五个打扮入时的男孩子,每一个都时髦光鲜,每一个都年轻漂亮,愈靠近中间的愈漂亮。“他”就坐在那个阔少的右手边,在我看来,那是最方便被上下其手的位置。
我用眼睛打量,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不只眼睛,我连胃和十二指肠都开始不舒服。
转回头不想看,假装听听身边的小羊说了些什么,故意低下头去喝酒。但我愈是强迫自己不看,就愈是想看,到最后,颈部肌肉简直在跟大脑皮质作战,简直快要让我抽筋了。
同时我还得忍受从那一桌传来的高分贝谈笑声。
招摇而阔绰的阵容,任谁见了都讨厌,鸭子他们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瞄了两眼,紧接着便把那桌人当作话题聊起来。
从我身边这只小羊口中,我第一次听到杰的名字,从另一只小羊口中,我知道他是最高档的男妓。关于那位阔少他们也说了不少,不过我并不关心,耳朵自动关闭。
终于,颈部肌肉胜利,大脑投降。
当我再次转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我。
那景象真诡异。我假意搭着身边小羊的肩,回过头去看他,而他也藉着向前倾身熄菸,抬起脸来看我。
我不想说整个空间都消音了,在我们眼神交会的空气里有一小撮蓝色电流。我不想用这么滥的文艺腔形容我们对视的景况,但实际上就跟这个差不多。
我忍不住问自己,他干嘛长得这么美?
我也问自己,我干嘛用“美”来形容他?
但我下意识就只想到这个字眼。
他太特别。他的脸孔妖娆却不娘气,举止轻挑却不浮夸。他全身上下都是诱人犯罪的桃色气息,却偏偏比谁都适合穿着初生小树的嫩绿。
我恍惚着端起酒,一不小心洒在身上。
这不像是我。
不像是挑床伴比买口香糖还轻松的我,也不像是换床伴比换床单还快速的我。
我暗骂自己好几句,还模仿起鬼面人缝针时阴恻恻的口气,可是,并没有因此而比较镇定,接过小羊递来的餐巾时,我又忍不住趁机回过头去瞄他。
那时他正避开阔少想要亲他的嘴,用手反勾住对方的肩膀,作出一种很亲昵、讲悄悄话的动作,可是他的眼睛,斜斜的紧勾着我。
身旁的小羊用指尖敲打我的手背,因为他问了什么而我没有回答。我不想知道他问了什么,我无心回答。
我说声抱歉,迳自起身朝向吧台走去。
6。
侧身挤过吧台前面的人群,向熟识的酒保招手,我告诉自己,如果等一下回头时他仍在看我,我就要想办法把他从这里弄走。
我弯身钻进吧台,才刚站直身体,就找到他尾随而至的眼睛,在丛林人群里,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始终跟随着我,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附在酒保耳边匆匆嘱咐几句,随即弯身钻出吧台,从厨房边的小门闪出去。
7。
后巷石板地上铺满湿湿的水气,将溶未溶的残雪在水银灯下闪耀晶光。我手插着口袋,在寒冷的空气里来回踱步。
我开始检讨自己的处境。
我质问自己,已经钓到可爱的小羊了,为什么还心猿意马贪图那个卖身的男妓,为什么不顾寒冷站在这里傻等,为什么这么不聪明?
是很不聪明,但我又很想知道,酒保会不会帮我把话带到?他会不会答应出来找我?他来了之后我要说什么?怎么说?我要直接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还是约他下次出来见面?
我对钓人向来很有信心,不过那是在一般状况下。
这次我遇到的可不是一般状况。
这次我看上的是个高价男妓,男妓正忙着应付有钱人,应付有钱人的时候,却一直用眼睛追我。
我尝试说服自己,漂亮的男生多得玩不完了,干嘛非要惹他?他再美,也不过就比一般可爱的小羊漂亮一些罢了……或许还要再漂亮一些……或许,漂亮得不只一些……但那又怎样?上了床,差别很大吗?
我不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
后巷里冷风袭人,冻得不像话,我发现我这么鬼鬼祟祟的等人,不但不聪明,还有点愚蠢,有点窝囊。
是,都是,但是没办法我还是顶着寒风两手插在裤袋里期待的等着。
像只缩头缩脑窥伺腐肉的土狼。
8。
厨房的后门开了又关,挤出一个淡绿色的人影。
我移动僵硬的身体迎上去,还来不及用眼睛确定或用嘴巴问,就被他扯着袖子往巷子外走。
他拉着我愈走愈快,临出巷口的时候几乎是小跑起来。
巷外的风更大,更寒。他身上只有那件浅绿色的薄毛衣,我是临时起意找他,也没带外套。转出石板路跨上大街的时候,我们都被迎面而来的猛烈寒风吹得直打冷颤。
我从裤袋伸出手去揽他的肩。
他抬起脸看了我一眼,缩着躲进我的臂弯。
紧挨着坐进计程车里,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只不时瞥向对方,意味不明的笑笑,彼此都很明白也很期待即接发生的事。
第2章 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