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等柳树长起来,看这小院子,到了夏天,柳树遮着荫凉,连日头也见不着,要多么凉快,有多么凉快。”
朱老忠说:“哪我可高兴,兄弟盼着吧!”
严志和说:“好!咱就先叫老拔帮助咱弄这个,要不他就走了。”
朱老忠问:“干什么去?”
严志和说:“上河南里东张岗,张家木头厂子里去做活。
他脊梁上太沉重了,压得喘不过气来!”
朱老忠问:“干什么那么沉重?”
严志和说:“叫债压的。”
两个人在柳树底下抽着烟,盘算了一会子盖房的事。朱老忠站在大柳树底下,往西一望,对岸坡上就是冯家的场院。周围黄土墙圈,墙圈里外长满了高的杨树,低的柳树。陈年草垛,有杨树尖那么高,雾罩罩的一座宅院。他站在土坡上楞了一刻,猛可里呼吸短促,胸膛里滚热起来。他看到老爹住过的地方,死过的地方,想起他出外的日子,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
8
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也传到西锁井,传到冯家大院。
冯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乡里传说:冯家是明朝手里发家的财主,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时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砖修造起来。经过几百年风雨的淋洒,门窗糟朽了,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象一块块的黑斑。一进冯家大院,就会闻到腐木和青苔的气息。据说冯家大院里有象猫一样大的老鼠,有一扁担长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钻成一个洞一个洞的。院里一棵老藤萝,缠在红荆树上,老藤萝长得很茂盛,倒把红荆树给缠黄了。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荫暗的不行。大瓦房的窗格棂又窄又密,屋子里黑古隆冬的。但是这样的房子,冯老兰却住惯了,他成天价钻在大瓦房里,晴天白日点起油灯,写帐簿打算盘。这天听得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他不写帐,也不打算盘,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眼前晃晃悠悠地闪着朱老巩的影子,仇人的形象是有心人不能忘却的:头上挽着个搪扭儿,光着脊梁,举起铡刀,张开大嘴喊着:“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虽然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他多咱一想起来,就趴在桌子上,转着黄眼珠子,呼噜呼噜地学猫叫。心里纳起闷来:“嗯,朱虎子,朱老忠,他不是死在关东了?”冯老兰没见过三十年以后的朱老忠,根据幼时的相貌,会把他想象成朱老巩的样子。心里悔恨说:“剪草不除根,又带回两只虎犊儿!唔!老虎,简直是三只老虎!”他心上异常不安,垂下枯黄的脸,眯瞪眯瞪眼睛,瞧着窗外。
三十年的时光,也在冯老兰身上留下显著的标记: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肩膀已经弓了起来,花白了头发,也花白了胡子。脸上瘦得凹下去,两只眼睛却还很有精神。
他提起长烟袋,把烟灰磕在地上,吊起眼珠慢吞吞地走出来。经过三层大院,走到场院里。在往日里,他一走到场院,就会感到骄傲: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配住这样的高房大屋。屋舍虽然老朽,样式毕竟与别家不同!看见牛把式老套子牵牛套车,他又想:在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才配使用这样的死头大车,才配喂养这么肥的牛!想着,他的骄傲情绪又在心上蠢动起来,伸出右手捋着他的长胡子。
场院里有喂十几条牛的牛棚,有喂十几只猪的猪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密得象伞盖一样遮住太阳。他走过牛车、井台、土堆粪堆,到了黄土围墙下,站在绿树荫里。往日里他就爱站在这儿,回忆胜利的往事……
当他的两只老眼掠过广阔的柳林,掠过苇塘,掠过池塘上的清水波纹,看见对岸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严志和,那个新拿败的对手,并不放在他的眼里。当他看到另外一个象朱老巩模样的人,心里说:“也许,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复燃了……”想着,又撅起他的长胡子,自言自语:“唔!一只虎没杀绝,三只虎回来了!”登时,他觉得办错了一件大事情,一时急躁,气喘起来,胸膛急骤地起伏,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怎么也装不到肚子里,头脑晕眩起来。他提起大烟袋慢慢走回来。走到大门口,门角上那对石狮子呲着牙咧着嘴,瞪出大眼珠子看着他。他耽了一刻,又走过三层宅院,走上高台砖阶,走回他的黑屋子,唉声叹气地坐在大木椅上。这时他的二儿子冯贵堂走进来。
冯贵堂高高身材,穿着袍子马褂,白光脸蛋,满脑袋油亮的长发。他上过大学法科,在军队上当过军法官。上司倒了台,他才跑回家来,帮助老爹管理村政,帮助弟兄们过日子。这几天他正有一件心事,看见他的老爹唉声叹气,他问:
“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烦恼?”
冯老兰说:“提起来话长呀!就是跟东锁井朱老巩家那件事情。我费了多少年的筹谋,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铜钟砸碎,把四十八亩官地抠在咱的手心里。这样一来,咱家这片宅院愿怎么升发就怎么升发。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据阴阳先生的推断,有那座铜钟照着,咱冯家大院要家败人亡。如今咱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升发起来,继承祖宗的事业,成了方圆百里以内的大财主。”
冯贵堂说:“这就好了,朱老巩死了,他儿子也没了音讯,该你老人家高枕无忧了!”
冯老兰憋住口气,把嘴唇一鼓,摇摇头说:“不,朱虎子昨儿又回到锁井镇上,还带回两个大小子,我估计他不会跟咱善罢甘休!”
冯贵堂听完父亲的谈话,撅起嘴来,闷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也感到这不能按一件小事对付。他倒背起手考虑了老半天,才说:“我早就跟爹说过,对于受苦的,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吃饱穿暖,要叫他们能活得下去,要不的话,谁给你种田,谁给你付苦?在乡村里,以少树敌为佳。象朱虎子一样,树起一个敌人,几辈子不得安宁呀!他虽然上过大学,有了一些文化,但阶级本质决定地,他还不懂得阶级这两个字的含意。
冯老兰听到这里,不等冯贵堂说完,把黄脸往下一拉,拍着桌子说:“你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还高,白念了会子书,白在外头混了会子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在过去,你老是说孙中山鼓吹革命好,自从孙大炮革起命来,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无宁日!清朝手里是封了粮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么世界?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闺女小子在一块念书。我听了你的话,把大庙拆了盖上学堂。如今挨全村的骂,快该砌下席囤圈了……”
冯老兰这么一说,象揭着冯贵堂头上的疮疙疤。他不等老爹说完,抢上一句说:“这就是因为村里没有‘民主’的过,要从改良村政下手。村里要是有了议事会,凡事经过‘民主’商量,就没有这种弊病了!咱既是掌政的,就该开放‘民主’。再说,你又上了年纪,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个人揽着,怎么管得过来?怎么不落人的埋怨?就说那铜钟吧,本来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过村议会讨论,一个人做主卖了。把好事办成坏事,惹出一场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辈子不舒心,多么不上算……”冯贵堂说得累了,喘了一口气,停了一刻。见老爹只是低着头不抬起来,又说:“听我的话吧,少收一点租,少要一点利息,叫受苦人过得去,日子就过得安稳了。从历史上说,多少次农民的叛乱都是因为富贵不仁,土匪蜂起,引起来的。这就是说,要行‘人道’,多施小惠,世界就太平了……”
冯老兰耐着性子,想听完冯贵堂一阵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把桌子一拍说:“你算了吧!又跟我鼓吹‘民主’!那样一来七嘴八舌头,龙多死靠,什么也做不成了!依着你,土地银钱不能生息,过日子要花钱,孩子们上学要花钱,打官司要花钱,日子还有什么升发。家不富而国安在哉?”
冯贵堂看老头子又发起脾气来,打起笑脸走到老爹跟前,装出缓和的神气说:“这么着啊,咱用新的方法,银钱照样向咱手里跑。根据科学的推断,咱这地方适宜植棉。咱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保定新发明了一种水车,套上骡子一天能浇个二三亩地,比手拧辘轳快多了。多种棉花、芝麻,多种经济作物,这比放大利钱收高租强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盘,他们就越是肯出苦力气,说咱的好儿,不再骂咱们了!”
冯老兰把头一扭,说:“哪,不行!受苦的人生就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是卖力气的。照你说的那么办,他们都过起舒服日子来,谁还死心受苦?那样他们不会说咱好,反倒骂咱们傻到底了。再说,土地使水一浇就漏了风,要施很多的粪肥才行。光使水浇不施粪,会都把庄稼浇黄了,能长出什么好庄稼!要施粪哪有那么多粪肥!”
冯贵堂听父亲不赞成他改良主义的主张,他摇摇头想到:“人,一上了年纪,就爱固执己见,偏重保守了!”笑着油嘟噜的嘴唇,缓和了一下神气,说:“这,我都打算好了;咱有的是花生黑豆,就开个轧油坊。开油坊还不使那大木榔头砸油槽,咱买个打油的机器,把地里长的花生黑豆都打成油。再买几盘洋轧车,把棉花都轧了穰花,把棉籽也打成油。咱再喂上一圈猪,把棉籽饼喂牛,花生饼喂猪,黑豆饼当肥料施到地里。把豆油、花生油、棉籽油和轧的皮棉,运到天津去卖,都能赚到一倍的钱。这样也积得好猪粪、好牛粪、好骡马粪。有了这么多粪,地能不养肥!地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