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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忠大伯和严志和把耳朵就近江涛,直怕丢落几个字,滚在地上摔碎了。听到最后一句话,忠大伯伸手拨弄拨弄耳朵,拍拍胸膛说:“嘿!革命军北伐成功,咱就要打倒冯老兰,报砸钟、连败三状之仇,咱门里就算翻过身来了!”说着挺起胸膛,在院里踢了两趟脚,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连续着把两只脚一拍,扔地一下子闹了个旋风脚,又啪地戳在地上,两手叉在腰里,红着脸呵呵笑着,说:“看,我又年轻了,身子骨儿多么壮实!”
贵他娘说:“看你哥儿俩高兴的!江涛!忙念,我心里着急。”
严志和搓着两只手,对朱老忠说:“哈哈!你听了运涛来信,真是硬朗多了!”又摸摸胸膛说:“嗨!今日格这么高兴,可是怎么过去呢?”说着,两只脚跺踧着,想跳起来。
江涛念完了运涛的信,又念完大贵的信。忠大伯说:“可说的是!我脑子里也懵了,老了老了添了这么多喜庆事,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
贵他娘说:“怎么活下去?叫运涛回来,接你们去当老太爷子。”
严志和说:“那可不行,我一离开瓦刀,心上就空落落的。”贵他娘说:“哪你就带上瓦刀,随军队去给他们盘锅台。”
忠大伯说:“那可不行,那有老太爷子盘锅台的?”
一家大小说说笑笑。严志和停了一刻,又说:“说是说笑是笑,咱是庄稼人出身,还是他坐他的官,咱垒咱的房,种咱的地。”
江涛看老人乐得疯儿癫的,他说:“爹!他坐的不是平常的官儿。”
严志和问:“他坐的是什么官儿?”
江涛说:“是革命的官儿。”
忠大伯走过来,拍着江涛说:“你说说,这革命的官儿,又有什么不同?”
江涛说:“坐革命的官,不是为的升官发财,是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严志和问:“那些玩艺是什么?”
江涛一时情急,而且也不是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说:
“就要打倒冯老兰这样的人!”
忠大伯说:“那好嘛,正对我的心意,老霸道们早就该打倒,这个比坐官挣钱还体人心!”
贵他娘说:“嘿呀!你哥们把声嗓放小点儿,四邻民宅呀!”朱老忠说:“管他四邻民宅?我还嚷翻了天呢!”说着,忠大伯、严志和、江涛一块走出来,到江涛家去。严志和说:“咱门里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咱得庆贺庆贺,你们头里走,我去打点酒来,咱老哥儿俩喝。”他又跑回去,跟贵他娘要了把砂壶,走下坡过了苇塘,到西锁井去了。
江涛跟了忠大伯,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老驴头正在地头上耪草,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走过来,才说张嘴骂街,抬头一看是朱老忠。又笑了说:“是老忠兄弟,要是别人,我就又要开腔了。”忠大伯说:“你算了吧!人老了要省点儿人事!大晴日子里,成天价骂骂咧咧,不怕人家笑话?”老驴头说:“这地踩硬了,就长不出庄稼来。”忠大伯说:“你倒不如说,是不愿叫运涛做你的女婿。”忠大伯一说,老驴头脸上腾地红起来,才说开腔,忠大伯紧接着说:“告诉你说吧!运涛坐了官儿,当上连长了!”
老驴头问:“真的?”忠大伯说:“一点不假。”老驴头摇了一下长脑袋,不再说什么。忠大伯和老驴头有个小呲牙儿,说到这里,看老驴头要恼,放快脚步走过去。老驴头又低下头,嘟嘟念念地掘深壕埝,把人们蹚掉的枣棘针重又埋上。说:
“谁也再不敢着边儿,就是他!”
江涛走到家里,一进屋就喊:“娘,快出来,喜讯来了!”涛他娘从门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喜事?江涛回来了?”一看忠大伯也来了,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出来,笑了说:“什么事?”
江涛说:“哥哥来了信了,问娘、问奶奶好儿。”
老奶奶听得说,从炕上喊出来:“江涛!你说什么?”她嘴里喊着,眼睛可是没有睁开,只是脸上笑眯眯的。
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
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忠大伯也说:“看,光自高兴的你们不行!”
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
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日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欢乐过。”
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鸡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
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
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
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革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身来了。”
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革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革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枪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
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
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色。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北京、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韌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
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
老哥俩抽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高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
朱老明说:“这种国家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奶奶见着孙子了,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父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
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春兰成亲,三全其美!”
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
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