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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年仅二十。
宫里派出的礼官早已在太极门候着了,听说新政实施良好,四方属国咸服的年轻帝王要亲为云麾将军行冠礼,然后是钦封爵位,世袭罔替……如此的荣耀,自高祖踏平中原十六国,一统中原以来,便无第二人有过。
从符葵心勒马踏上朱雀大街起,沿途的礼乐便未停过,二十余人的宫车礼乐队伍缓缓的跟着符葵心的步伐,奏着《伯益》之曲,取伯益辅佐舜禹执掌山川之意……锦障之后人头攒动,唯恐少看了云麾将军一眼半点的。
符葵心踏于马上,殊无喜色,对突厥的战事已过去半年,至于百济新罗那边,压根没费他什么功夫,该激动的早已激动过了,看着官道两旁的人,他回想起的只有在石河一役时草原上的北风呼啸,马嘶狼嚎。
彼时他领着朝廷在平城仅有的一万精训骑兵,一路奔袭至都斤山,脑子里只有刚刚入京时陛下的那句话——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那时北庭沦落,阳宁被围,若阳宁不保,则京师危急……
他让随行军士,只带一月干粮,说是一月内若不能解阳宁之围,则救国无望,除了以身殉国,别无他法——就算是马革裹尸,也决不让突厥人踏入京师一步。
去的时候经过石河,石河源于西域三弥山一带,入冬便会结冰,一年四季给突厥人提供水源,在突厥人心中有着圣水的称誉。石河水清,中原兵马屡次和突厥交战,从未踏足过石河以北,符葵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石河,拆尽浮桥,毁尽搭桥的木料,当时一声令下,军士们尽皆愕然——石河虽并不宽,也不算深,可上面并无稳固桥梁,若无浮桥则大军无法回撤……然而军令如山,纵然不解,军士们依然立即照做,毫无犹豫。
待浮桥毁尽后,他勒马训示:
“诸位兄弟,如今的形势,无须本将多言,诸位心里也都清楚。如今浮桥尽毁、退路已断,一不用指望回撤,二不用指望粮草,只有拼死一战,方有生路——诸位若还想返回中原,探望父母妻子的,便以突厥人的血肉为粮,尸骸建桥。是陈尸石河北岸、埋骨漠北,还是衣锦还乡,封妻荫子,皆在此一战!”
他挽弓搭箭,对准落寞天际落群南飞的孤雁,一箭直中雁腹,孤雁直直坠入石河急流,不见了踪影:“本将在此立誓,定以突厥狼种之尸,填平此河,构筑一座南归的通天之桥!”
平城的骑兵,与符葵心相处数月,皆知他的父兄,尽在为朝廷戍边,正是上阵父子兵的最好诠释。此时听得他简洁而悍勇的训示,皆举枪呼应,而符葵心一挽灵蛇鞭,策马北去。
符葵心低首看了看仍握在自己手中的灵蛇鞭,鞭以金丝为骨,缀以纯钢,这还是他在岭南第一战之后,符鸢专门找了名匠做来送给他的。节骨中的金丝,已被染成乌黑的血色,有他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人丧命在他的灵蛇鞭下了。
他只知道,现在石河以北的突厥人,吓唬小孩的时候都说“再哭,再哭符二郎就来了!”
符葵心绽开笑颜,暮春的阳光正照在随行军士所扛的“符”字大旗上,那黑色的旗缘在微风中抖动,抖出金色的光芒来……此时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他抬首前望,才发现太极宫门上多了一人。
那人着了玄色的衮冕,细细珠帘挡住了他的脸,符葵心立时勒马跪迎。
随行的军士尽皆跪于道旁,万岁之声,如排山倒海而来。
季涟在宫门之上,只是略微挥了手,马上出来一列羽林卫,为首的人替符葵心牵过了马,符葵心随着羽林卫入了宫门,才看见季涟已在宫门旁候着了。
符葵心欲再次行礼,却被季涟止住,季涟指了指太极殿门笑道:“今日朝议未完,朕听说葵心回来了,想看看长安民众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是什么样的,特地跑到宫门来瞧瞧的……诸位臣工都在里面等着呢。”
符葵心突然觉得自己的口辞异常笨拙,帝王亲迎,原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情,此时竟呆呆的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只好随着季涟入了太极殿,随行军士鱼贯而入,列在太极宫门到太极殿之间的宫道两侧。
季涟引着符葵心走到殿门,低声笑道:“卿此番凯旋,当是功垂竹帛,于朕却是双喜临门呢,待下了朝跟朕去庆云堂再与卿细说。”符葵心有些愕然,侧头看季涟时,他已松开自己的袖子,珠帘又掩映了他的面色,丝毫看不出刚刚话中透出的喜意。
首先围上来的是兵部的几位大人,以卜元深为首,纷纷向符葵心道贺,又关切他此次在安东都护府养病的事,问他如今身体安好,然后是守卫京畿的几位将军,还有辛泗水等人,众人嘘寒问暖一番后,季涟轻咳一声,瞬间朝堂上寂静起来。
“符卿去年石河一役后便该回京的,只是被安东都护府那边的事情又绊住了,朕本意是让符卿多多历练的,谁知反而连累符卿劳苦过甚,让朕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微臣一日从戎,便当为朝廷尽一份力,是微臣无能,因常年居于岭南,到了北边竟有些适应不过来,辗转途中感染风寒,还劳动陛下挂心,实在是微臣的不是。”符葵心执礼甚恭答道。
“符卿如此说,是存心让朕愧疚么……”季涟轻笑道:“符卿于石河一役,救京师百姓于水火之中;安定东北百济高丽之役,扬我朝天威于四方——能得符卿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上天对朕之厚爱……”,季涟又瞧了瞧柳心瓴和卜元深,继续道:“柳先生和卜卿的举荐之功、孙思训孙大人的知人善任,更是社稷之福……”
符葵心忙道:“石河一役,实是孙大人谋划得当,我朝将士奋力苦战的结果,微臣不敢居功……至于百济高丽二属国,原是镇于我朝天威,微臣不过领着陛下的兵马去巡视一番——安东都护府的列位大人常年恩恤属国,此番变故,不过是二属国的新君一时听了奸人之言的缘故……”
季涟微笑着听完符葵心这番圆滑周到的说辞,看他脸上傲气依旧,却丝毫不阻碍他把凤台阁到兵部、平城府、安东都护府各处的功劳都演排一遍,毕竟符葵心傲气归傲气,却不是官场上的傻子。
各路人马客套一番之后,季涟朝余公公略微示意,颁下对符葵心封赏的旨意。符葵心一年之内,从从七品的武义大夫升至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早已是莫大殊荣,此番回京,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
殿中除了凤台阁和兵部的几位臣工,其他人都在猜测此番符葵心到底能否封侯,谜底揭开时大家心中略有些失望,又隐隐有些安然——符葵心只授了伯的爵位,封号晋远;谁知那旨意尚未尽于此,因符葵心尚无妻子,这封妻荫子的荣耀只好转而授与他的母亲,却是二品诰命夫人。
符葵心心中略有些讶异,裂土封侯自然是为人臣子最高的奖赏,他倒也知道自己年轻,不敢当如此厚赏,不过母亲封了诰命,这欣喜却甚于他自己刚得的爵位。季涟轻敲着鎏金蟠龙宝座的扶手,看着符葵心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心中略起一丝得意。
待符葵心谢恩之后,季涟又传下旨意,将先前百济和高丽奉上的贡品,取了一半出来封赏平城、阳宁的几位守将以及安东都护府的副大都护、副都护等人,齐王涵虽挂了安东都护府都护的虚衔,却照样有赏,而且赏的最多——这比起符葵心所得的荣耀来说,更加让人无法眼红。
三司六部的官员各奏完了近日大事后,又有一些琐碎的条陈,此时正是暮春,各地春耕已毕,户部开始例行汇报今年春耕的情况,季涟听了半晌,看起来年景尚好,也安了心。
中朝罢后,便有小公公引符葵心去庆云堂,季涟已在路上候着了,见符葵心赶来,似乎腿脚不稳的样子,问道:“葵心的风寒……伤到腿脚了么?还是关节痛?”
符葵心尴尬的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微臣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就是在风雨中站上一日,也从不觉得劳累;今日在朝堂上站了不过个把时辰,就觉着有些发麻了……”
季涟哈哈大笑:“原来不止是我嫌烦啊……”,他引着符葵心往庆云堂,路上一边闲话:“他们听说你今日回来,都在庆云堂候着呢——你今日一回来,朕就把你耽搁在宫中,回去你娘不会怪责吧?”
符葵心一听他提起娘亲,脸上满是感激之色,本来想说些感激的话的,可看季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觉得这些甚是多余。季涟又挥手招过小王公公殷勤吩咐道:“你快回去一趟,跟娘娘说要她小心用膳,别等朕过去了,今日——符二郎回来了,朕要和庆云堂那般兄弟们好好叙叙家常……要娘娘千万记得吃药,眼下春寒虽过了,可千万别大意了就凉着了……”
小王公公听这些话显然已听了无数遍了,昨日季涟便已叮嘱了玦儿,说是符葵心今日回京,他恐怕不能早些回来陪着她;今早临出门前玦儿尚未醒来,他又叮嘱了一遍烟儿;纵然如此,小王公公仍是半点不敢放松,一样一样的记下,然后往兴郗宫而去。
符葵心跟在后面听着,他从未看到季涟如斯鸡婆的样子,一时轻笑起来,不知得他如此眷顾的,又是哪一位宠妃——他想起前年出京之前,在鹿鸣苑和庆云堂有过数面之缘的孙贵妃,心中咯噔一下,他一直不在长安,宫中有何暗流涌动他是一概不知的,不知——今年宫中的情势,是否仍如去年明十二所言,那个孙贵妃,是否仍是陛下心中缘定三生之人?
他想起自己家中那本难念的经,似点头又似摇头的苦笑了一下。
第六十七章 赤心许君君莫忘
目送着小王公公走远,季涟回头看到符葵心微微扯起的嘴角,脸上忽有一丝恼意,皱眉道:“葵心你也在笑话朕么?”
符葵心愣了一下,诧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