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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公子看着斜斜靠在窗沿上的四少，不知怎的就觉得该给这人一张铺了白狐皮的贵妃榻，教他闲闲地靠着，别再操这份苦心。他是被那七个字的狠绝抓住了魂，这才回过神，不着痕迹地抬手、喝茶，“照你这么说，那景荣侯布置了如许年岁，也算是个极能忍的人，为天下之主也未必不行。”
他记得睿帝的样貌，总觉得那人成不了仁君，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百姓修养生息的时候，要一个杀伐决断皆有凌厉之气的君主不如要一个能屈能伸的风流帝王。不过，他忘记了，当朝睿帝忍那人三五年岁，为的不过是铲草除根，一样也是能屈能伸的。
四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却是说起了景荣侯此人：“布耶哥可知道那人喜欢参禅？”
“参禅？”卫布耶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
“暖儿我去无相寺的时候听过他弹琴，一曲《十面埋伏》真真是平沙落雁、铿锵杀伐。这样的人心思难有善者，只怕他参禅不是为了修身，而是为了养性……他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了嗜血好杀的本性！”四少此刻三指捏着夜光杯，就着月光看向杯中之物，神情满是探究。
“这人太过有灵，好似百变妖狐一般，若是诚心修道，不日便可修成正果、飞身成仙，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啧啧叹息着，说笑一般，“如若不是敌手，暖儿倒是真心倾慕他，那般风流艳丽，又那般清静淡雅，这样的人世间也就这一个吧。”
经他这么一说，卫公子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清瘦的手重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却是怎么也不想喝了，盖上盖子，再放到桌边，卫公子抬眼对上四少的，“小暖，想入仕你便入吧，但为兄劝你一句：莫要入得太深，不然深陷其中，想要抽身就来不及了。”
四少一愣，随即便笑了，那笑容灿灿然，如提前到来的三月艳阳天，“布耶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暖儿也就是喜好玩耍，难得务一次正业！”
“那就好。”卫公子笑笑，看向窗外，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歇息着吧，会试可别再像上回那么险了！”
“那是那是，”四少眯了眯眼睛，挑了挑眉毛，笑道：“布耶哥放心，此次定然不是那榜上末次，起码也得混出个倒数第二！哈哈。”
卫公子举起折扇，对着四少的脑袋又是一记狠敲，“你就那点志向！还不快走，再晚小心老爷子把你关在外头！”
“嘿嘿，”四少摸了摸头，贼兮兮道：“他关得住我吗！凭本少爷的轻功，出入椋宫那也是轻而易举，何况是本少爷自己的家！走了！”说完，四少取了披风便噔噔噔下了楼，朝城南走去。
“出入椋宫轻而易举，小暖，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叹完这一句，卫公子便也结账回府去了。
才进了凤鸣轩，洛慈便迎了上来，递给玉寒一枚扳指，道：“陛下遣人送过来的。”
玉寒将身上的披风交给洛慈，走到书案前才开口，说的竟不是扳指的事：“暖儿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哭，有没有不舒服？”
洛慈回头看着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按在太阳穴的样子，心头隐隐的有些酸，难受极了，挂好披风，端着点心茶水，洛慈走到她跟前，道：“你就别操心了，暖儿最近乖巧得很呢！”
“今日陪他出来走走了吗？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他那般虚弱的身子就是在屋里窝出来的。”玉寒靠在椅背上，仰着脑袋，闭着眼睛说话，想是累到了极致。
“他今日一直睡着，窝在被子里，怎么去外头走走啊！”洛慈有时候看着玉寒就觉得好笑，她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死不正经的样子，回了凤鸣轩就跟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问话问个没完没了。
“一直睡着？”天气虽然依旧冷，暖儿畏寒，这样的天气确实是喜欢多睡，可一直睡着也不好吧。
“可不是一直睡着？难得见他睡得这么好。”洛慈笑着递给玉寒一块云片糕，“眼睛都没睁开过。”
玉寒听着这话本来还有些高兴，可听到“眼睛都没睁开过”这几个字，心里“咯噔”一跳！搁下云片糕，撂下一句：“在楼下守着！”便飞身奔上了楼。
她几乎是扑到鸾凤和鸣床上的，可是尽管弄出这么大动静，床上素来浅眠的人儿依旧没有醒，那人脸朝着床内侧，身子弓着，三千青丝铺散在床头，映着月光，乌黑莹亮。
玉寒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在。下一瞬她按上他的脉，须臾，面色一片苍白！
第四十二章 蛾眉蹙
“暖儿！你怎么了，暖儿！”她的声音乱了，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她当然知道玉暖怎么了，她精通医术，一脉切下，就算不是十分准确也必然有八分把握，可是她依然忍不住要问。
洛慈听得玉寒慌乱的声音，急急忙忙跑上楼来，小暖可不能出什么乱子啊，不然她的罪过就大了。“怎么了，怎么了，小暖怎么了？”她问得极其焦心，是对玉暖真心的关切。
可玉寒猛然转过身来，双眸中两道利刀飞射而出，“混账东西！不是教你守在下边儿的吗？还是……我这个半路主子使唤不动你了！”半眯着杏眼，玉寒压低的嗓音在这样空寂的夜里显得越发的冷酷无情。
洛慈从未见过这样的玉寒，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在尚未掌灯的小阁上因了残月的清辉而发出莹莹的光，锦缎如水却是冷到了阴森，她直直地站在珠帘后，就算是隔着纱帐，那幽幽地目光也能如同寒芒一般穿刺到你浑身的经脉里，教你动弹不得。还有那低沉的话语，伴着残酷到嗜血的眼神让人胆寒心惊。
见她愣在那里，玉寒半眯的双眸豁然睁开，“还愣着那里做什么！要我请你出去不成！还不快滚！”那是一种要吃人的阴翳，洛慈看到一只慵懒的雪狐瞬间化身为凌厉的猎豹，埋藏在内心最深的恐惧被调动，她慌忙转身，连滚带爬地下了小阁。
若是让她再选一次，她必不会那样冒冒失失跑上楼去，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化身为魔，用声音将她撕碎，以眼神将她凌迟。直到许久以后，那个人已经离开她的世界，她都不敢再想起今夜的一切。只因为，即使是睿帝的雷霆之怒也比不上那个人冷冷的一瞥，寒冽如刀！
“暖儿，你不要吓阿姐……阿姐禁不起你这样啊……”她抱着玉暖的身子，一边给他渡着真气，一边低语，卑微到近乎舍弃自我的祈求，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玉暖的身子在她的怀里慢慢地回暖，他苍白的面容渐渐染上红润的颜色，玉寒收回手，依旧抱着他，呆呆地等着他醒来。
“你不要吓阿姐……不要吓阿姐啊……”他二人的头靠在一处，一滴泪，缓缓地滑过眼角，顺着面颊流下来，在玉寒的面上滑下一条蜿蜒曲折的痕迹，只流到鼻翼便破了，再也看不出原先泪珠的形状，那般零落的景致好似暮春天气里飘散的落红无数，“为什么不听阿姐的话？为什么不肯听阿姐的话呢……”
“你可知道……你若是死了，要阿姐如何独活？”他二人自娘胎便在一处，出生后亦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玉寒根本就无法想象，若是玉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自记事起便扮作玉暖的模样，她为他成为一个男儿，为他练骑射，为他学医理，照顾他、哄他是她最欢喜的事，就算是眼下，她急欲成就一番惊世骇俗之功名，那也是因为这个虚弱到难以醒来的人：她必须有足够的筹码教齐凤臾不敢对玉家轻举妄动；她必须足够强，强到足以护他周全、滴水不漏。
“暖儿最乖了啊……今天为什么偏偏不听话了呢？”她问得极轻极缓，越来越凄楚，越来越哀戚，那低低的语音教人想起深秋时节躲在树桠深处鸣叫的寒蝉，痛……仿若骨肉都已剥离，人间……只剩孤魂。
也就在此刻，怀中的人微微地动了，只是一下，随后便有微弱的气息传入耳中：“阿姐……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暖儿！你怎么样，痛不痛，把眼睛睁开，阿姐看看……”她几乎是跳起身来，但玉暖没有动，倚在床头，那双荡漾如碧湖水般的翡翠目紧紧地闭着，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和之前的话一字不差：“阿姐……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玉寒愣了，真心喜欢吗？那人的容色，她是喜欢的，眉目英挺，俊美无俦；那人的身形，她是喜欢的，猿背蜂腰，悦目异常；那人的姿态，她是喜欢的，龙行虎步，行动生风；那人的计谋，她是喜欢的，收放自如，决胜千里；还有那人的野心，她也是喜欢的，杀伐决断，掌握乾坤……
然，她不知该如何回应玉暖的话，她说过：齐凤臾与太后苦苦相抵五年，甚至不愿见自己一面，那么就让他长点教训，好让他知道惹恼了玉家三小姐玉寒的后果！她处处讨好他，只为求他的欢喜，他欢喜之时自己也有些欢喜，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他。
真心？这一词，搁在暖儿身上才是最合适不过吧，至于椋宫内那人，就算是十足的中意，动机不纯又怎敢妄自归于真心？且不说暖儿，他二人中间隔的还有玉家，有太后，有景荣侯，有人伦朝纲，还有各自心头的那几分私心、几分打算、几分颜面。如此这般，就算是有一片真心又能做什么用处？
良久沉吟，终是说不出话来，玉暖也知她何意，“若阿姐不是真心喜欢……就算了吧……”他将脸转到内侧，把背对着玉寒，身子渐渐拱起，好似作最后的挣扎，“莫去掺和那什么春闱……阿姐……不喜欢就不要去吧……”
凄切语音，细若游丝，几近命悬一线，玉寒侧身坐在他身旁，双手扳过他的脸，双目灼灼，“暖儿，把眼睛睁开！”
玉暖听得此话，浑身一震，阿姐自小格外疼爱宠溺于他，几乎未曾对他说过“不”字，阿姐从不会让他不高兴，每次他使性子，她都会好好哄着他，直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现在，阿姐命令他：把眼睛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