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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要编个较好的借口,令自己下台、为丈夫保存体面,也使爱护她的读者放心。因此她说:
“夫妻二人各有各的工作岗位,不一定要交换自己的工作情报,才是关心对方的。我们在下班时份,恨不得把有关事业的资料都放在脑后,认真是不提也罢,我也从来不研究陶先生会计工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看数簿就会得头昏,大概他一读小说,就会脑胀,这只表示我们的兴趣有出入,并不表示我们的感情有任何褪色,是不是?”
这么一番话,言之成理。
只是最后几句,稍嫌画蛇添足。
无论如何,穆澄说话的诚恳态度,使两位女学生十分的满意。
正当她非常努力地摇动笔杆继续签名时,突然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穆澄。”
她台起头来,看见有位女士,面目姣好的,手里拿了一大束玫瑰花。交给她。
穆澄很自然的接住了,还未开口跟对方打招呼,只见对方立时间流泻一脸的泪来。
穆澄吓得掷笔跃起,说,
“太太,什么事了?”
穆澄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把话讲下去。
“请你坐下来,息一息吧!”穆澄七手八脚的招呼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失仪了!”那位女上一边揩泪,一边道歉,完完全全一副狼狈的模样。
连穆澄都有点手足无措。
那位女读者一直艰辛地啜泣着,竭力使自己平伏下来,对穆澄说: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看见了一个把我的种种遭遇与苦衷都写了出来的人,我实在太感动、太感动了。”
感动的其实是穆澄,这证明她的作品已深深引起读者共鸣。
穆澄并不知道那个笔下的故事如此探得这位读者之心,她的作品实在很多。
然,不要紧,写的每一个字被人欣赏,那种满足感有甚于稿费。
女读者留给穆澄一个名片,是一位叫曾致芳的女士。职衔竟是一间地产测量行的人事部经理。
穆澄暗想,怕又是一个辛辛苦苦自低层爬至高位的职业女性。所遭遇的困难、辛酸、委屈、艰辛,实有雷同。并非巧合。
穆澄作品之所以受欢迎,无非是她用对了模式,以现代男女的苦水,写在稿纸之上。于是,人人捧读,都似在照镜子,既惊且喜,又感慨、又伤心,像倒泻五味架,什么滋味都齐全。
这位曾致芳女士,想必是其中一位。
穆澄只留在摊位两小时。已经腰酸背软,手足麻痹,一则是人太挤,二则读者个个热情地拉手拥抱,再加签上上千个名字,实在劳累。
她是拖着疲乏的身躯,抱着满手读者送的礼物,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会展中心,回家去。
坐在地铁内,穆澄没由来觉得惘怅而失落。
基本上,地铁的气氛很平民化,一坐到里头,不论你的身家与身份如何,都突然改变了,人人有个划一准则,彼此相若,并不能再有鹤立鸡群的气势。
纵使穆澄这个本城首屈一指的作家,一旦离开了书展,就仿如明星离开银幕,演员离开舞台,光芒立即收敛,变为常人。再加地铁的背景,穆澄自觉由云端大地,感觉难免有点酸溜溜。
回到太古城那八百呎的小公寓去,她不知是累,抑或怅然若失,并不想动手做什么,只把那一包包读者送的礼物,放在床上拆阅。
礼物林林总总,都是读者送的。有相架、笔、首饰盒、花瓶、茶杯、茶叶、记事簿,全部都附有张读者写的小字条,表达心意,写道:
“我送的相架,希望能用来放你全家福的照片。”
“送你一支笔,恭祝长写长有!”
“你写稿一定口渴,水杯给你载咖啡。你喝咖啡吗?”
“香茶一包,醒脑提神,可使你笔下的故事更精彩!”
“你写稿这么忙。怕你会忘记陶先生的约会,故送你一部记事簿,希望你会有美丽而温馨的拍拖时间。”
还有很多封,很冬封读者来信,洋洋万言,都在传递一个挚诚的消息,就是:
“穆澄,你的读者爱护你!”
突然的,穆澄打了一个冷战。
她感到惶恐。
就在上星期,轰动全城的新闻,就是红透半边天的歌星傅漪。自杀身亡。
千千万万的歌迷拥到殡仪馆去送殡,出动了极多的警队,以保卫治安,有如戒备暴动似。
为傅漪的死,歌迷所流下的眼泪,不知凡几?令人感动的场面使对歌坛毫无认识的其他市民都惊叹与侧目。
这么多人拥戴敬爱的一个艺员,可以觉得生无可恋,因而自杀。为什么?
傅漪的群众基础与影响力,一定比穆澄大。
傅漪的资产与收入,肯定比穆澄丰厚很多倍。
傅漪甚至比穆澄更年轻动人,前途似锦。
傅漪收的歌迷礼品与信札,更不可胜数。
然而,她自杀!
为什么?
并非无人爱她,只是她最希望爱她的人偏偏没有爱她而已。
怎能叫穆澄不震惊?
穆澄最爱的人,直至目前为上,无可否认是丈夫陶祖荫。
可是,祖荫爱她吗?并且,祖荫爱她爱得够深吗?
穆澄一念至此,情结由亢奋感动的高层面,直线下降至忧疑焦躁的极低底线。
作家尤其敏感。
如果不是基本上的思想构造不同,怎可以有这么多故事创作?天天写、晚晚写、年年写、月月写,永无休止,毫无尽头地笔耕,所谓丰富的灵感,无非是捕捉生活上的各式资料,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而已。
穆澄这个作家症状,威力发挥到私生活上头,其实是令自己不好过的。
像穆澄的老同学方诗瑜,就是大情大性,天掉下来当被盖的乐天主义派。
穆澄曾纳罕地问:
“你怎么可能如此无忧无虑,了无牵挂似?”
方诗瑜大笑,答:
“老友记,如果我事事都放在心上,早已尘归尘,士归土,早归天去了,还能如此轻松地翘起二郎腿跟你喝茶?”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请别忘记我们在商界混饭吃的,三朝两日就一个大转变,要感怀身世,揣测别人对自己的爱恶,那儿有这个空?怕只怕忧心两天之后,该人该事根本己消声匿迹,或甚至改头换面,那就认真浪费精神感情与体力,如何划得来?”
方诗瑜的名字女性化,人呢,爽快得像个小男童。她再补充说:
“最好只爱自己,只照顾自己,其他的人与事一律不管,最低限度少管为上。”
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谁又能勉强得了谁?
于是两个老同学,一个依然开朗豪迈,一个照旧细心敏感,却非常适合在她们本行内发展,这倒是最幸运的了。
穆澄想呀想的,一直钻进牛角尖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至有开启大门之声,穆澄才晓得移动身躯,从房门望出客厅,看看来者是谁?
竟是良人。
穆澄慌忙站起来,打算迎出去。
陶祖荫已经走进房里来,头一句话就问:
“开饭吧!我肚子饿。”然后伸手解领带。
天!穆澄一时间呆住了。
她恨本忘了煮晚饭这回事。
于是,只好靦腆地答:
“今天我到书展走了一趟,回来晚了,故此还未预备晚餐。”
陶祖荫皱一皱眉,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正在脱他的鞋子袜子,不经意地问:
“什么书展?”
“国际书展,在会展中心举行。”
“你买了很多书?”
穆澄叹了一口气,想改正丈夫的问题,因为答案应该是:
“我卖了很多书。”
书展已举行过三天,她才正式亮相。首二天的售卖成绩,她遥遥预先,成为全场之冠。今天亲自出场,提笔签名。销路必然更劲。
可是,穆澄没有作答,她只说:
“我们到附近餐馆去吃一顿好不好?”
“一天到晚要跟客户同事应酬,外头的菜肴,顶矜贵的吃得腻了,回家来就是想吃一顿家常便饭,换换口味。”
“对不起。”
穆澄真不明白,她笔下流畅尖刻,说话却无法玲珑剔透,人总是木讷。
其实,那句道歉的话是不必说的。
祖荫有大把机会上各式酒楼餐馆,吃尽鲍参翅肚,可是,自己呢?
彻头彻尾一只灶底猫,每天在自己的窝内。早年。是吃昨晚剩下来的菜,每晚又都洗手作羹汤,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百分之九十时间,须像个新娘子奉侍翁姑似地招呼陶祖荫。
如果祖荫喜吃家常小菜,那么,她也喜欢吃日本鱼生、福记鲍翅、太平馆乳鸽、雅谷西菜等等等。有没有人问她,注意她的需要了?
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连假日,陶祖荫都要跟父母与兄弟一起吃饭,都必然是先以父母主意为主意,翁姑有全权决定去吃什么菜,穆澄没有发言权。
并不是说穆澄反对孝顺,只是,人心肉造,有来有往,长年大月的迁就老人家,那对老人家有没有偶然作兴也令媳妇好过一点呢?又那做儿子的,可不可以在尽他为人子的责任之同时,也考虑令他的妻子有起码的权益?
穆澄每个星期日都盼望。陶家随便一个成员,会得开口问自己一句话:
“大嫂,你想这个星期日不上茶楼,改为吃些什么好?”
如果如愿己偿,人生就不需要有希望了。
穆澄苦笑,她嫁后。生活一直充满期许与盼望。
陶祖荫已经换好了睡衣,干脆坐在床上去,按动那电视机的摇控掣,在选择台心水的画面。很明显地,他并不打算再往外头跑了。
连商量都属多余。
穆澄又注定要往厨房苦干去。
换了是别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