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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是夸大,她这位丈夫是一向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
有那一天夫妻二人去购物,付钱的不错是陶祖荫,但所有粗重的工夫,包括挽物在内,都属穆澄的职责范围。
于是几大袋的重物将穆澄挽的两条手臂拉得活像长臂猿似,陶祖荫也只会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对满头大汗、急步跟着他的妻,视若无睹。
有些时,购物过多,穆澄不胜负荷,只得求救。
陶祖荫也会得分担穆澄的负担。然,他会一脸不高兴的说:
“男人挽个塑胶购物袋走在通衢大道上,简直难看兼失礼。”
穆澄想,说得也不无道理。
每念到惹了丈夫不高兴,自己心头也会觉得刺痛,也是划不来的事,于是,以后就不敢再要求对方代帮忙挽什么东西了。
其实,如果要穆澄选择,她宁可付钱,由陶祖荫负责挽购物袋。
这种感觉,随着年龄渐长而增加。
她因而得了灵感,写了个有关有钱女人养小白脸的故事,把女主角那种无奈、苍凉的心态写得细腻绝伦,引起不知多少读者的共鸣与感慨,半年内竟买过七版!
可见其道不孤。
本城怕有很冬男人像陶祖荫,又有很多女人像穆澄她自己。
回心一想,这丈夫给他的写作灵感还是不算少呢!
唉,文穷而后工。
话说回来,最实际的得益,就是练就一身蛮力,日子有功,完完全全的举重若轻。
回到家去,穆澄三爬两拨的把各式买回来的菜肉洗好切好,先放回冰箱备用。
然后赶紧换过一套较整齐鲜明的套装,到外头午膳。
约的人是她母亲。
穆太太的小名叫惠敏,娘家姓程。
嫁给穆澄的父亲穆迪时不久,就生下此女,之后不久。穆迪患癌逝世。她抚孤守节至今。
穆太太是个有能耐、坚强、不屈不挠的女性,自不待言。也为了这位母亲守寡经年,穆澄对她更添几重敬意。女人独个儿在江湖上苦撑,固然不是易事。
寂寞尤其难耐。
比起自己的母亲来,她是太不中用了。
当年嫁给陶祖荫,也为了太寂寞的原故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写,夜夜写,永不休止似的摇笔杆,忽然午夜垂泪,觉得孤清难受。倒不如一头钻进一个男人的怀抱撒娇撒嗲,那才快意。
还有,万一那一两个难缠的报馆编辑,还打电话来作各式滋扰,穆澄就不用想前纳后,干脆把电话筒摔掉,然后大声对自己讲:
“不写又如何?有人负责养你,清茶淡饭过一辈子,只要你穆澄不怕,有谁个奈得你何?”
就为了这份自以为是的安全惑,穆澄认定非嫁不可。
嫁后如何,如寒天饮冰水,冷暖自知。
这且不去多讨论,免得伤感。
然,回头看那硬挺挺地自己守着丈夫的灵牌,把女儿带大的母亲.不由得了心生佩服。
穆澄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她究竟为什么不再嫁?或若她愿不愿意有第二春?抑或干着急,而实在碰不上机会?
不论成因如阿,后果不变。
穆太太是的而且确要捱尽这些寒来暑往,才到得今天的。
她从没有在女儿跟前唏嘘过半句。
日后,穆澄那一触即发的倔强脾气,也许很大部份受她母亲影响。
所谓好女两头瞒,穆澄对什么人都可以怠慢,对母亲不能。她不要穆太太担心自己嫁后,变了个蓬头垢面的灶底猫,故此,每逢跟母亲见面,总装扮得比跟老总喝茶谈稿费与版权费,还要认真。
穆澄是很节俭的,轻易不肯到昂贵的餐听去一转,然,对待母亲,又是例外。
她约了穆程惠敏到一流酒店内的西餐厅,为的是要边吃午膳边看海景。
穆太太跟穆澄走在一起,人们很容易就看出她们的关系来。
固然因为相貌相似,最主要是整个人的气氛都雷同。
母女二人都予人一种异常光洁干净的感觉。
穆程惠敏面目姣好,轮廓分明。上六十岁而仍然像五十刚出头。若不是那只盈光水滑的发髻盘在脑后,使她显了一点年纪,足可以充四十七、八岁的。
守寡三十多年,出身中等家庭的一个女人,能如她的这副模样,实在已得天独厚了。
当然,若果细心的面对面观察,会留意到穆太太脸上有不少沧桑过后的痕迹,现今的安泰怕未能完全抹煞曾有过的艰辛,单是耶双眼,一笑起来、鱼尾纹整堆的涌现,就落实了美人迟暮的事实。
穆澄一坐下来,点了菜,她母亲就说:
“你那刚出版的小说,对白写得那么精彩尖刻,念得叫人舒服。然,情节太平淡,读者会觉得不够味道。”
原来穆太太是女儿的忠实读者。
“妈,不能本本都风起云涌、惊涛骇浪、曲折离奇,总有一些只写写自己心声的轻松小品。”
“为什么不能够?电视台的肥皂剧,经年累月的播演下去,那个JR演的演员,买田又买地,不知多安乐。”
穆澄望母亲一眼,心想这位太太打扮清雅,形相秀丽,没人会想到她是最重视现实的一个人。
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更是因为她曾经沧海。
“下一本小说,写些什么题材?”
母亲是多么关心她呢!穆澄又想,如果自己当演员的话,她必是个称职的星妈。
穆澄答:
“写一个作家和读者恋爱的故事。”
穆太太瞪一瞪眼说:
“如此的哗众取宠。”
“不。”穆澄很认真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
“你是说,你有一种跟读者恋爱的感觉?”
穆澄歪一歪头,答:
“如果有人真的欣赏你,从而爱护你、关怀你,再进一步负责你的起居饮食、安全健康,以及其他一总生活的需要,你会怎么样?肯不肯以身相许?”
穆太太没有答。
穆澄非常肯定地说:
“我会很爱恋跟随一个终生如此照顾我的人。我会觉得幸福,我会觉得无憾。”
“太好了!你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吗?还是你仍在寻寻觅觅?”
母亲闲闲地答穆澄的两句话,如穿心宝箭,立时间叫穆澄痛彻心脾。
太一针见血了。
可见这些日子来,女儿做的门面功夫实在瞒不了母亲,嫁后境况,穆大太早已略知一二。只是当事人刻意隐瞒,权充快乐,免得过也就无谓揭她的疮疤了。
如今,看见穆澄那副渴望有人照顾爱护,渴望得人心人肺的痴傻模样,穆太太一阵难堪,便再也忍不住出言相问。
穆澄微垂下头,答:
“那只不过是小说的桥段而已。”
“你的小说向来崇尚真实的切身感受,这是你的作风、特色,不是吗?”
“是的,对读者,我一向尊重,且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感情。”
“澄,拿一大群人作为自己的爱恋对象,精神寄托,为什么呢?一定是由于自己感情无寄托所致。大多数有幸福家庭与完美婚姻的人。不会成为宗教迷。理由就在于此。”
母女俩一时无话。
“澄,我实在担心你!”
穆澄把个笑容立即挤出来:
“妈,你是杞人忧天。”
“但愿如此。”
穆太太望了女儿一眼,再问:
“今晚周末有什么节目没有?”
“祖荫的家人来吃晚饭。”
穆澄说这话时有点尴尬,她其实应该把母亲也请一请,一家子聚在一块儿欢乐今宵才是,可是,她不敢。怕吃力不讨好。
祖荫父母并非好好相与,言语经常尖刻,对亲家奶奶也不大放过。而母亲呢,是个极有涵养的女人。绝不会回赠一句半句以泄心头之恨。只会把不快放在心上,慢慢消化掉。
要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坏掉母亲一个周未的清爽?
活至今日,穆澄才发觉,独身也未尝不好,孤寂虽难熬,一旦人多嘴杂,单是应付人情是非,就经常有痛不欲生之虞,起码疲累得使人厌世。
夸大?一点也不。
今儿个晚上可能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例。
未到晚上六时,祖荫的父母。就带着祖荫的弟妇李秀娟,两个弟弟儿子,以及祖荫的妹妹祖玲,摸上门来。
脚才踏进来,那位陶老太就问:
“大嫂,还未开好麻将台?”
穆澄答:
“啊,对不起,我以为等祖荫下了班,吃过饭才搓牌!”
“怎么了?我们搓牌也得等儿子批准?大嫂你不是一向替他拿主意的?”
穆澄也不去多想她家姑这句话,飞快地把麻将台开到自己的睡房里去。
饭厅等下要摆晚饭,客厅又被两个顽童及家翁霸住了。有什么办法。
穆澄这房子就是小。
原本呢,以他们小俩口目前的收入,绝对可以负担较宽敞的居住面积。
就在去年,太古城面海的那幢大厦。有个十八楼的单位出让,价钱相当合理,大概是因为业主急着移民之故。
穆澄跟那房产经纪去了三次。每次一驻足在那个可以眺望海港的房间,整个人就心情开朗起来。
穆澄想。这层楼有一干二百多呎,有三个房间,刚好拿一个做书房,一个做客房。前者是她生财之地,光猛清爽至为要紧。写作的灵感往往在宁静幽雅的环境之下最易培养出来。后者呢,可供母亲小住,夫家亲戚来耍乐。譬方说,一桌子的麻将开在客房内,那管他们搓个天光达旦,也是自成一国,不至骚扰陶祖荫睡觉和穆澄写作。
穆澄是个恋家的人,对家居环境尤其注重。
几难得去年的出书版权费骤增,可以充作为首期,实在喜不自胜。
回家去跟丈夫商议,起初,陶祖荫唯唯诺诺,并没有太多意见,看样子是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