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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长一些,那一对长睫毛的大眼睛终于挣脱了死神布下的黑瞎罗网,慢慢地睁开了。不过,这双刚刚恢复视觉的眼睛交织着复杂极了的种种神情:惊骇、恐惧、悲哀、痛苦,甚至还有点儿仇视的情绪。
只有对人生绝望的人才会投射这样的目光。
“你别害怕……”梅生含笑地望着她,竭力想减轻她的恐惧心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不料她象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推开梅生的手,全身蜷缩一团,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戒着。
过了片刻,她突然喊了起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她重返人间的第一句话。
“安静一点儿,姑娘,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梅生后退一步,笑容可掬地安慰她。但是,这个女子仍然惊慌不安地环顾着周围,突然,她挣扎坐起,声嘶力竭地喊:“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接着,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梅生一时慌了手脚。他连忙上前象哄小孩儿似的对她说:“姑娘,你现在是在月光岛上,你知道吗,这里是个孤零零的海岛,四周都是大海,没有人来伤害你的,你害怕什么呢……”
这番话居然生了效,女子停止了哭泣。她仿佛大梦初醒,脑海里忘却的记忆好似大雾遮盖的景物,渐渐云消雾散显示出来了。她抬起眼睛,疑惑地注视梅生,一面喃喃地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梅生见她开始安静下来,不觉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回答女子的问题,而是继续向她介绍月光岛,还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他在说话的时侯,用螺丝刀打开一听菠萝罐头,放在她的面前。
她这回没有推却,默默地接过来,用汤匙尝了一口。沉默半晌,她用恳切的口气轻声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到这个岛上来的?”
梅生的心情十分矛盾。他不善于说谎,可是他也不敢马上把真情实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他担心这个女子脆弱的神经不一定经受得住这样大的刺激。
女子见他沉吟不语,越发疑虑重重。“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吗?对我。”她问。
“不……不是……”梅生吞吞吐吐地说。他见女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盯着自己,越发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憋了半天,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当然可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我才告诉你,行吗?”
“还有条件?!”女子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的笑靥是很动人的。
“当然,不许激动。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激动,能做到吗?”梅生突然增加了勇气,对她说。
女子羞涩地咬了咬嘴唇,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梅生的条件。她并不理解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这时,梅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女子对面。他清了清嗓子,扼要地讲起七天前海狼老爹怎样在船舱里发现她的,又怎样跑来找他,从船舱里把她抱上来,以及抢救的经过。
“说实在的,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是被拖网从海里捞上来的。当时天已经黑了,你又裹在一堆鱼中间,所以渔夫们把几千斤鱼拖上船,你即刻和鱼儿一起入了库,幸好海狼老爹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不过很不幸,当时你早已死了……”
“我死了?!”女子失声惊叫起来。
“嘘──”梅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忘记刚才提出的条件。“你以为我骗你吗?我把你从船舱里抱出来,已经九点多钟了。你停止呼吸最少有六个小时(这时,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幸好你的心脏还有百分之几的微血管没有凝固,动脉、静脉和微血管组织也没有完全僵死。当然,如果在医院里,你准会被送进太平间……”
女子眨了眨眼腈,怀疑地摇着头。“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起死回生……”
她喃喃地说。
梅生有点儿恼火,态度生硬地说:“我早就料到了,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地位,都会骂我是疯子、骗子,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说罢,他在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
“你生我的气了?”靠在枕头上的女子见梅生面带愠怒,有些不安。
“啊,不,不……”梅生站住了,用抱歉的口气解释:“你别见怪,我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停顿片刻,他继续用平静的声调,仿佛是向学生讲课似的谈起他的见解。
“要想动摇一种长期形成的世俗观点,哪怕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也极不容易。就以人的死亡来说,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可是谁能正确地回答,什么是死亡的本质,什么才算是死亡呢?战国的时候,虢国的太子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许多御医都诊断他已经死去,宫廷里也准备为太子做后事,发丧,但是当时的名医扁鹊却力排众议,把已经死了三天的太子救活。这个古代医学上的奇迹,用现代医学知识来着,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休克罢了。但是,你可以想象,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有多少这样并没有真正死亡的人,被那些一知半解、不学无术的庸医误诊为死亡,白白葬送了性命!”他的声音发涩,说话的调门也提高了。“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照样存在,医学还没有从根本上脱离蒙昧的阶段。一个健康的人,突然得了急病,或者遭到意外事故,这种非正常性的死亡和年老丧失生理机能引起的死亡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就象一台出厂不久的崭新机器,损坏了几个零件,完全可以修理,轻率地宣布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梅生愈说愈激动,没有发觉那个女子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的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地瘫倒在小床上。
梅生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啦?!你看我这个人,对你讲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责备自己,急忙上前扶起那个女子。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那女子喘着气对梅生说。她的神色仓惶,似乎有无穷的顾虑。她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说:“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已经死过一次,而且情况已经到了现代医学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把我救活的……”她特别在灵丹妙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要保密?”他冲她一笑,立即转身去取那只盛满蚂蟥的玻璃缸。但是当他走到操作台旁,他却犹豫了。
“有必要吗?”他想,因为他觉得这里面的动物实在令人可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时也停滞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急促地问。
“蚂蟥──”梅生的话冲口而出。
“啊,原来是这样!”那个女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梅生见对方没有动静,以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脆弱,就告诉这个女子,拯救她的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药,而是这种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蚂蟥。“你大概知道,蚂蟥这种动物可恨极了。人们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盘牢牢地贴在大腿或者脚踝上,咬破皮肤,同时不断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这样一来,伤口不会愈合,血液就象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流入它的口中。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蚂蟥这个吸血鬼对人类或其他动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蚂蟥的这种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贵药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接着停止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肌肉僵死,体温下降,就象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冰冻,停止了流动一样。但是蚂蟥的分泌物却具有特殊生理功能,在一定的条件下能促进凝固的血液重新溶化,所以我们把这种神奇的分泌物命名为——”
“生命复原素!”那个女子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她的脸色由于兴奋泛出一层红晕。
一刹那间,梅生惊呆了。他的脸色陡变,—双眼睛睁象得铜铃似的。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因为据他知道,这种神秘药物的名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孟凡凯教授,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靠在床头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同时缓步向她走去。的确,这个女子长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她长得身材苗条,温柔可爱,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象一泓碧蓝的深潭,蕴含着脉脉温情;线条柔美的鼻梁下端,一张大小合适的玫瑰色嘴唇紧紧闭着,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苍白得象大理石一样的脸颊,有一对含笑的酒窝,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妩媚动人……
梅生注视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这个女子长得多象他的老师,鼻子、嘴巴,甚至连他说话的声调。难道她……,他只顾这样凝神注视,那个女子害起臊来,极力避开梅生灼热的目光,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渴极了,给我一杯水吧。”
梅生如梦初醒,连忙转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头向她瞥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的嘴唇抽动,不可抑制的泪水,突然象涌泉夺眶而出。“我怎么不知道呢?”她伤心地说。“我的爸爸就是第一个发现生命复原素的人……”她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玻璃杯从梅生的手中“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梅生的全身象电击似的一阵战栗,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跑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又是怎样毫无顾忌地把她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的。他含着热泪喃喃地说:“你是孟薇?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确就是孟薇,孟凡凯教授的独生女儿。她把头紧靠在梅生那双紧握着的拳头上,郁结在她心中的万般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