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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镇与城镇之间,她在荒野或者山林间露宿。大多数时候,极目望去,方圆百里之间没有一点灯火,只有远处盘旋呼啸的风,还有头顶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月亮。
有时她一时兴起,跳下马来,踩着草尖向前疾奔。长草在她足底轻轻起伏,如涟漪般散开。马儿乖巧,紧紧跟随。
马蹄声答答在耳边,她张开双臂任风鼓荡衣袖,仿佛展翅飞翔,又纵声长啸。尽兴之后刹住脚步,环顾四周,山岭河流原野依旧静默。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少女握剑而立,轻声而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若飞鸟从空中掠过,常常会看见枯树之下,篝火已快熄灭,白衣少女仰面而躺,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夜空。
偶尔她会想起那个晨曦初露的荒山古寺外那片刻的意外。意外的达成谅解,意外的倾心交付。
她仍有她的固执,他仍有他的身不由己,可是彼此的心意与立场,却无须再做解释。她原以为这一刻永不会来临,或者即使来临,也是生离死别之际。然而这一路长风冷月,寒暖于心,最痛之时不是听闻噩耗,却是午夜梦回,听见清越的钟鼓声响彻夜空,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不思量,自难忘。
更多时候,她的思绪会飘到极远处。父亲曾经说过,如果往东一直一直走,会看到天涯海角。
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你若不怕头晕,趴在那里往下瞧去,会看见万千星辰在深渊的最底流动。那便是星之海洋了。那海洋中全是星蚌,如同普通蚌壳,却要大上千千万万倍。星沙落入其中,这星蚌便开始如孕育珍珠一般孕育星子,那星子越长越大,终有一日包不住了,星蚌便张开蚌壳,将它吐出。星子一边吸取海水中的莹华,同时顺着星海的潮汐缓缓往北漂动,到了天涯便顺着银河流上天际。
若不是每夜观望,几乎难以察觉头顶银河在缓缓流动。
父亲说过,蚌壳孕育珍珠的过程极是痛苦。在体内将伤疤慢慢磨砺,终有一日绽放光华。那么每一颗星子的出现,又是怎样铭心刻骨的痛过?
银河之上会不会有仙人划桂舟摇兰棹而歌?
天上仙人自可洞察凡间万事。那么此刻在那极远极远的星辰之间,会不会正有仙人指点而笑,笑世间有个傻得不得了的女子,正妄图参透她渺小而一瞬即逝的命运?
是她任性错误不小心打开了壳才让沙砾落了进来,还是或迟或早总会发生?
是张开蚌壳那一刹那的惊人璀璨值得毕生追求,还是在河底安静吐吸的日子最是珍贵?
是勘透世情淡泊无求为至上之境,还是用尽心血喜极怒极哀极乐极方是这短短数十载之意义?
迟迟翻了个身睡去,朦胧间似乎看见骆何正笑眯眯的摸着她的发顶道:“笨丫头你长大啦。”
她来到鲁州境内。依稀记得赵靖说过鲁州有小股叛军作乱,后来被朝廷平定。她进了客栈,见客栈颇为冷清,来往商旅甚少,心知普通百姓若是背井离乡逃难哪有闲钱住客栈。于是转身到路边买面吃。
迟迟点了一碗面拿起筷子正要吃,只觉浑身有些不自在。抬起头来,见对面一个七八岁女童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这边,看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面前那碗面。女童依偎在一女子身边,女子怀里还坐着一个三四岁男孩。那女子只买了一碗面,一口喂给幼儿,一口喂给女童,自己却碰都没碰。女童已然懂事,直说自己已经饱了,眼睛却克制不住看着迟迟的面。那女子醒觉,尴尬的对迟迟笑笑。
迟迟叹了一口气,又叫了两碗面,推了过去:“小妹妹,姐姐请你吃面条。”那女子涨红了脸,待要推辞,却听迟迟又道:“大姐别客气啦。出门在外,相逢是缘。我也只有请你们吃面的缘分。”说着微微一笑。
那女子默然片刻,说了声多谢。小女孩早吞了一次次口水,母亲方允了,她抓起筷子便埋头猛吃。
两人吃着吃着攀谈起来,原来女子从鲁州北面过来,说到乱世惨状,不免唏嘘。
女子抚着女童的头顶道:“我们也算是幸运的了。邻县上有人作乱,却到我们那里搜掳财物粮食。我们几户人家都已家徒四壁,还有幼儿要养活,是以不从,惹恼了那帮贼党,便要杀人。我吓得傻了,连连求饶,心想财物粮食他们要就拿去便是。哪知他们,他们竟得寸进尺,要胁迫了我们几名女子而去。我家相公同他们争执,被他们乱棍打伤。”
“突然有位仙人从天而降,我定睛看去,原来是位和尚大师。我还没有瞧清楚,那二十余名贼子便被卸了手中棍棒,吓得四散逃窜。这大师一定是从天上下凡的,年纪极轻,容貌姿态都绝对不会是尘世中人,白色僧袍一尘不染,手上还捧着一颗这样大的珠子,会发光,会自己动,好看得不得了呢。”
“大师跟我们说‘今日走了一批,明日还会再来。’既得保存性命,我们几户人家便收拾了东西,到南面来避上一避。大师一路跟随,风餐露宿,又为我相公疗伤,护送我们到了这里方离去。我家相公现在城外庙中休息,我带着孩子出来吃东西。”
女子见迟迟一动不动神色恍惚,便不好意思起来:“拉杂说了这么多,叫姑娘见笑了。”迟迟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哪里话。”想想又掏出一些碎银偷偷塞过去:“给孩子和他们爹爹都买点吃的吧。”不待那女子推辞,已然离去。
虽已初春,城外依旧衰草连天,景色萧瑟。
白衣少年僧侣面东闭目而坐,背篓放在一边,右手敲着木鱼,一声声清脆悠扬。左手摊开,一枚珠子在掌上起起伏伏,吞吐光华。
脚步声近了,少年僧侣仿似未闻。直到那人站在他面前喂了一声,方缓缓睁眼,迎上少女的目光。他神色平和,眼眸如黑色玉石温润。
迟迟微微一笑:“大师,很久不见了。”无悟念了声佛号,道:“女施主别来无恙?”迟迟点了点头:“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蹲下(禁止)子,注视他手里的观影琉璃珠。光芒笼罩的珠子内里却是一团黑沉乌云,她的视线好像透过那乌云穿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嘴角笑意里不知是无奈,是感叹,还是凄凉。
过了片刻她道:“此番前来,乃是有求于大师。我想找寻一个人的下落,我甚至不知他的生死。他叫华煅。你应该认得这位华大人。”
无悟垂下眼睑,将木鱼和观影琉璃珠收到袖中起身。迟迟跳起来,伸手想要拉他的袖子,手却停在半空中。她叹了口气:“这不算是什么天机不可泄漏吧?也并非有违道义。”无悟凝视着她,眼中有一丝悲悯痛切,道:“女施主执念太过,有情自苦。”说罢转身而去。
迟迟见他渐行渐远,宽大的僧袍如鸟翼般展开,好像要走出这尘世一般。又是难过又是生气,顿足道:“若不是我当日重伤将比翼鸟的眼泪遗失,今日又何必找你?”
正说话间,头顶轰隆隆一阵响雷滚过。刚抬起头来,豆大的雨点便打到身上。不过片刻,大雨瓢泼如注。
这是荒郊野外,连一棵树也没有。迟迟想起方才来时似乎见过一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间小小的破庙,拔足便奔无悟已站在檐下,见了她合十侧身。迟迟进到屋里,屋里并无一人。她醒悟道:“原来他早知道我要来,所以不肯进来,却让我自己进屋躲雨。”
她走到门口。雨极大,那屋檐并不能完全遮挡雨水,雨水落到泥地上也不断的飞溅,檐下的地已经湿了大半。无悟凝神合十,僧袍纹丝不动。迟迟再看,却发现他全身如被一个看不见的罩子罩住,雨水打不进去,所以身上脚上仍是干的。
迟迟瞪着他,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你就用内功做这个事情?”无悟转头,微微一笑,如春阳照雪之灿烂,如秋月映涧之皎洁,道:“我一路行走,沐浴还可,可是洗衣颇难,所以……”那冰雪一般的容颜上竟有些微赧然之意。说话间分了神松懈,袍角溅上几滴黑泥。
迟迟呆了呆,笑容慢慢浮现,道:“唉,你这个人,真是……”想无悟年方弱冠,到底也不是真的谪仙下凡,有时难免露出少年本色,不由在他身后扮了个鬼脸。
那场雨到天黑才渐渐停了。迟迟见庙中还堆有柴草,便点了火堆。无悟也不进去,只在门边盘膝而坐。
却听迟迟道:“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如果我因此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可是件大好事。”她想了想,又道:“是不是这颗珠子已经完全失灵了?”
无悟从袖中取出观影琉璃珠,珠子在他掌上升起又落下。
“观影琉璃珠已不是从前的观影琉璃珠。你可知为何它可以预测将来?并非凭空而出。观影琉璃珠所测之事,乃顺势而推。之前种种发生一切到现如今,事无巨细,一一梳理,便测得结果。可是如今的观影琉璃珠蒙尘,推测极慢,而从前可见天下事,现在也只可见方圆数百里之事。华大人的下落,并非毫无头绪,可是只怕要耗费许多时日。”
迟迟一楞:“那你不早说?有头绪总比我这样瞎找的好。茫茫人海,若是只凭相问,不知找到何时。”
无悟默然。迟迟心头稍微一宽。
火堆烧得很旺,暖意渐渐包裹了迟迟全身,她把下巴搁在膝上,侧头看着门外的无悟,一字一句的道:“那个人偶,不是你送进宫的,对不对?”
她只瞧得见他的背影,发现他微微一僵,心想:“你身体的表情可比你脸上的表情多多了。”然后又道:“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你将她扔在了哪里被人拾去?”
许久之后无悟答:“埋于塔下。”
迟迟楞了片刻,哈的笑了出来:“真的是我的命。这样也会被旁人发现。唉,你应该一掌毁了她。”
无悟听她话语中并无讽刺凄苦之意,心念一动:“她天资聪慧,历练之后竟如此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