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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细看华煅,见他愈发清瘦,加之衣袍宽大,走起路来大袖飘飘,倒有了几分名士之态。
华煅倒未盯住迟迟,然而一瞥眼便已不忘。她虽有疲倦之态,然神采飞扬,犹胜初遇。
华煅边走边说:“凤常地灵人杰,你一定会喜欢这里。不过此地多年来安逸富庶,已然忘了世间疾苦。一遇天灾人祸,失了从容,惊慌忧惧过于别处。”
途中经过一深宅大院,白墙灰瓦内树木葱郁,繁花似锦,依稀可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迟迟见门上老大的“华”字,笑道:“相府旧居,果然气派。”华煅微笑,脚步却无停留之意。转过几个街角,到得一僻静小巷,在一不起眼的木门边停住,推门笑道:“我就住在此处。”迟迟见这不过是个小小院落,简朴清寒,不由道:“你放着自己家不住,却到这里?”
华煅微微一笑:“这里才是真正的旧日华府呢。”说话间一少女飞奔而出:“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见到他身后的迟迟,呆了一呆。华煅道:“琴心,这位骆姑娘,是我的贵客。去沏壶好茶来。”琴心对迟迟盈盈行礼,转身而入,心中狐疑万分:“公子何曾招待过女子?这姑娘容貌美成这样,气派又大,难道竟是公子念念不忘的意中人?”想到多日以来,华煅对自己始终淡淡的,再无逾矩亲热之意,心中酸楚,险些掉下泪来。
迟迟何等明敏,见这少女娇憨明媚,看向华煅的神情竟有脉脉之意,一时间自己倒有些尴尬,只得装做不知。华煅也是一笑,不愿多做解释。原来他逗留凤常,终究还是知会了华庭雩。琴心听闻,竟千里迢迢偷偷跑来。华煅不忍拒绝,只得将她留下。
“我曾祖父他们未为官之前,便居住在这里。华家早先微寒,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华煅一面说着,一面领迟迟进屋坐下。迟迟吸了吸鼻子:“你焚香了?”华煅摇头而笑:“你出门再看看。”迟迟掠出去探头一瞧,却见门外墙角之下插了几柱香,又是好笑又是惊异,掠回来道:“这是做什么?当你们华家是寺庙么?”
华煅道:“八十年前,我曾祖兄弟三人先后三年赶考,个个都是头名高中。凤常千年之内出过不知道多少状元,但是这样的事也是头回,一时间人人传颂。到了今日,凤常一带的老人家还是迷信,以为此宅为文曲星下凡之福地,所以但凡家有男子要参加科考的,都会到此拜上一拜。”
迟迟听得入了迷,托着腮一眨不眨的望着华煅:“后来呢?”华煅道:“我曾祖便是当年华家第一个状元,传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又风流蕴藉。华家举家搬到锦安之后不过五年,便官拜正二品。十二年后,以太傅录尚书事,总领百官。”迟迟大笑:“原来你们家早有做宰相的传统。”华煅摇头:“我曾祖父曾位极人臣,也曾被贬为郡守,一生沉浮,冷暖自知。其间甚至兄弟间心生嫌隙,反目成仇。终究意兴阑珊,辞官回到凤常,修建了方才你所见的华府。”
“我曾祖回到凤常之后,华氏一脉在京中却愈发势大,显赫一时,更热衷于结交权贵,拉拢人心。其后我祖父,也就是曾祖幼子,不顾曾祖反对,十余岁只身前往锦安求学,无人得知他乃华氏子孙,终于崭露头角,金榜提名。我祖父自幼志向高远,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被熙渊帝赞为胡姜第一名臣。他性格孤高,不屑与京中华氏一族来往。不料党争之祸延及华氏,我祖父亦不得幸免,加之小人进谗,竟致锒铛入狱。”
“我祖父入狱之后,自知无望生还,以血书传示我父,命他带领华氏余下众人迁回凤常。然我父至孝,多方奔走,得当时的二皇子,即先帝赏识提拔,终于救出祖父,将他送回老家。而我爹爹也因此为二皇子所倚重。先帝即位之后,一月内三迁我父官职,拜为尚书令,自此华氏中兴。”
迟迟心知华煅说得虽然简短,然其中曲折辗转若细细说来,只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再仔细一揣摩,只觉惊心动魄。想到天祥帝驾崩之后,华太师依然位列三公之首,不由道:“那你爹爹也算苦尽甘来。”
华煅眯起眼,嘴角挑起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先帝晚年朝中震荡,你年纪还小,自然不知。多少官员被罢黜流放,甚至斩首,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谁么?”
迟迟一怔:“莫非……”
“不错。大多是我爹爹门生。他桃李满天下,最终见疑于先帝。”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年幼之时,先帝对我极为慈爱,甚至胜过我爹爹。后来年纪稍长,时常被召入宫内,与太子一起读书。经过宣德门,见到那些经常出入相府,见得极熟的叔叔伯伯被摘了乌纱帽,手脚俱带镣铐,或悲戚,或从容,或涕泪横流,或哀呼求饶,或慷慨激烈,而进入酬勤殿中,先帝和颜悦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停了下来,手不经意的抚过玉扳指,目光投向极远极远之处,显然当日之事,在少年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迟迟心中一酸,低下头去。
过了片刻,华煅又缓缓道:“我也曾经回去问过我爹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爹爹只是默然,不肯辩白,亦不肯抱屈。不过先帝终究没有对我爹爹怎样。也许是他知道,他百年之后,太子必须有我父辅佐。先帝驾崩前,册授父亲为太师,至此,我华氏再度势衰。”他见迟迟不解,微笑道,“父亲虽为太师,已无实职。”
“不过先帝的确没有看错。就为了最后那不杀之恩,那残余的情分,我爹冒着性命危险在矫诏之乱中挺身而出,将太子保上了皇位,便是当今圣上。皇上年幼,倚重于父亲,然渐渐年长之后,亲殷如珏殷大人,远我父。殷大人本是皇上的姑父,正二品行中书令,金州之乱以后擢正一品,为尚书令,左太师。朝堂之上虽列于我父之后,然其势实已在我父亲之上。我华氏自祖父下狱那一次之后,也人丁凋零,只有我们这一支还在朝中为官。”
迟迟见他神色郁郁,不由柔声道:“你不想做官么?”华煅一怔,自失一笑,道:“我却从未想过我不入朝为官。打我记事起,我爹爹便对我寄予重望。人人都知道,华患立将来要做皇上的肱骨之臣。”迟迟楞了一楞:“患立,啊,这是你的字。哎呀,我原该知道你的。想当年锦安城中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失敬,失敬。”她顿足叹息,懊恼无已,华煅却想:“幸好你压根没想起我是个什么人。”眼瞧着她心事都写在脸上,一时间怜惜之意顿起,觉得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那些陈年旧事着实不堪一提。
旧日华府访客如云,皆是天下名士。六七岁的华煅总是偷偷溜到前厅去张望,座上宾客高谈阔论,他似懂非懂,正疑惑间,已被父亲发现。他原以为父亲会发脾气,哪知父亲只是板着脸道:“过来好好坐下。”眼望着他,却有掩饰不住的欣慰之意。
宾客常以诗赋为娱乐,华煅起身,一脸稚气的自告奋勇,就听他出口琅琅成章,众人表情由好笑转为难以置信,只有华拯(庭雩)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十岁那年,洋洋洒洒一篇策论,神童之誉家喻户晓。
然有人却诟病他贵为宰相之子,谄媚者众,名不副实,或所传诗文皆有代笔。华煅年少意气,与薛真串通,化名桓立投状,参加科考。他深知父亲熟悉自己的笔迹,是以左手书写。几名副主考阅卷之后惊为天人。天祥帝一时心血来潮,与主考华庭雩一起阅卷,见众人赞不绝口,取过一看,当即亲点为状元。待查知桓立的真实身份之后,华庭雩惊怒交加,叩请天祥帝取消华煅状元头衔,天祥帝大笑,赐自己贴身玉扳指予华煅,成全他为胡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多年以后华煅回想起来,却懊悔不已。子为父门生,一时传为佳话,却引起天祥帝警觉。从那以后状元必经殿试,进士及第一律为天子门生。所有进士再不得与考官有所瓜葛。而华庭雩门生,在后来的几年间先后被逐出重臣之位。
再然后,父子之情渐疏。待华煅终于紫袍玉带之时,人们只知道这位年轻的中书侍郎位高权重,然而性子冷淡决绝,对朝中之事并不热衷。高官厚禄所凭借的,不过是父荫和唯逍帝与他幼年时就培养出的情谊。
所有人都已经忘记先帝和华庭雩曾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忘记了当年红袍如火,打马长街,挥斥千金,自负纵横捭阖之才的少年状元。
“大哥,你现下却不想回锦安了么?”迟迟不愿意他再想往事,便换了个话题。
华煅轻声笑道:“王大人的事,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定然可以理解我的感受。不,我不知道如何回到锦安,如何面对我大姐。而我大姐见到我只怕是更是伤情。她来过几次信,还劝我不如从此就留在凤常。”
他顿了顿,垂下眼睑,脸上有一丝嘲讽的冷笑,“皇上到底是皇上,继承了皇位,自然也会继承那份心狠手辣。”偶尔午夜梦回,忆及旧日深宫中与唯逍一起读书的情景,也会怅然。然想到后来华樱之寂寞孤苦,华庭雩之举步唯艰,他总是能冷笑着将过往抛在脑后。直到亲自从刘福手中取下那沾满了鲜血的圣旨,才惊觉对唯逍到底还是低估了。
只是心里似乎失去了愤恨狂怒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厌倦之感再度袭来。他能做什么?回到锦安质问唯逍?恐怕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华庭雩。父亲的愚忠时常让他觉得可笑,然而仔细深想,却又生出羡慕妒忌。羡慕妒忌一个人竟能在这大风大浪之后,依然保持最初的信念,依然有所坚持。
迟迟瞧着他微皱的眉头,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俊秀又不失男儿气概,心中难过到极点:“大哥才是最苦的。心为形役。以他这样的人才,应该能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然而一再一再身不由己。我起初道他绝情,现在才明白,他若深情起来,世间再没人比得上。有情自苦,说的,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