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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们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据什么猜到的?”外科医生好奇地问。
“根据一个词儿:‘改了宗’。不,您好像还说过别的‘行话’。”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笑了起来:
“改也改不了。”
论遭遇他们虽然并不一样,但比刚才有了较多的共同之处。
“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吗?”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礼节地问。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约有3年的时间。复员后被派去的,怎么也脱不了身。”
其实他不必补充。但他补充了。那岂不是光荣而崇高的工作!但为什么正派人认为有必要加以解释呢?看来,人身上毕竟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卫生处长。”
啃嘿!原来同杜宾斯卡哑夫人一样充当生与死的主宰。不过,那位夫人是不会作这样的表白的。而这个人却离开了那里。
“这么说,您在战前就已经医学院毕业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类似地粘上了一连串的新问题。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这纯粹是他在递解过程中养成的习惯:利用打开和关上送饭小洞门的几分钟时间,了解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念完4年级的时候,志愿上前线当军医的,”列夫·列昂尼多维奇站起身来,离开没有写好的纸,很感兴趣地走到奥列格跟前,用指头按了按、摸了摸他的伤疤。“这是在那边留下的吧?”
“嗯”
“缝得很好……不错。是囚犯中的医生缝的吗?”
“哎!”
“您不记得他姓什么吗?是不是科里亚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过程中。那个科里亚科夫是触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奥列格此时又缠上了科里亚科夫,急于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
“他坐牢是因为他父亲曾是沙皇军队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这时,那个眼睛像日本人、头上有一顶白色冠冕的护士进来叫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到换药室去。(自己的手术病人最初几次换药,他总是亲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驼着个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虚线勾勒出轮廓的传记。甚至可说是有了两篇。其余的可以凭想像去加以补充。到那里去的人竟有着那么多种多样的原因……不,他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躺在病房里,走在走廊上,在花园里散步,不论是自己身旁的人还是对面走来的人,大家都一样是人,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会想到把对方叫住,说:“喂,把你的领襟翻过来!”一点不错,那里有一枚秘密组织的徽章!这说明他是那里面的人,有过接触,一起干过事儿,了解内情!他们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们任何人开口就难上难。从外表什么也猜不透。瞧,藏得多么严实!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为累赘,那是多么荒唐!难道人会堕落到这种程度?这简直不可想像!
总的说来,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维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否定,让人足以相信他的话。
应该认识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觉得,原来被判处的刑期现在改为无期徒刑。他还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在楼下走廊里愣住了站着不动。
从离他3个房间的一扇门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极为纤细,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
薇加!
她正向这边走来!他俩之间的直线距离没有多远,只消绕过靠墙的两张病床。但奥列格没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钟可以考虑,还可以再考虑一秒钟,再等一秒……
从那次巡诊后,3天来她一直冷冰冰的,忙着干事,没有向他没过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见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释还作揖他可不愿……
但毕竟于心不忍!不忍伤她的心。对自己也不忍。难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
他有什么过错?这是她的过错:在打针的问题上欺骗他,希望他不幸。这应该是他不能原谅她!
她看也不看对方(但是看见了!)走到他身旁,奥列格违背自己的意愿,用仿佛悄悄请求的声音对她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语调很别扭,但他自己觉得舒服。)
这时她才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见了他。
(说真的,凭什么他要原谅她?……)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给我输点血吗?”
(似乎有点屈辱,但毕竟觉得舒服。)
“您不是拒绝接受输血吗?”她还是以不宽容的严峻态度望着他,但某种不信任在她那双可爱的咖啡色的眼睛里颤动了一下。
(算了,按她自己的看法,她并没有过错。在同一所医院里毕竟不能像冤家仇敌似地相处。)
“那次我觉得挺好。我愿意再来一次。”
他脸上洋溢着微笑。与此同时,他的伤疤显得有点弯曲,但也显得短了些。
(眼下先原谅她,以后总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毕竟似有所动,也许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许会有血浆送来。”
她好像还扶着一根无形的柱子,但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弯折。
“不过一定要您给我输!必须您来输!”奥列格真心诚意地要求她。“否则我宁肯不要!”
她回避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摇摇头说:
“看情况再说。”
于是她就走过去了。
她很可爱,不管怎么说,很可爱。
不过,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既然注定要服无期徒刑,他在这里还谋求什么呢?……
奥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这是要上哪儿去。
对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两人一间的小小病房里,但另一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从手术室送来。暂时只有焦姆卡一个人住在那里。
腿被截去已经一个礼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经燃烧完。手术正在成为往事,可是腿还像先前一样存在似的,仍在继续折磨着他。焦姆卡简直可以感觉到截去的那只脚的每个脚趾的搏动。
焦姆卡看到奥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样高兴。以前同室的病人确乎有如他的亲人。一些女病号还送了些吃的东西给他,放在他床头柜上,用餐巾盖着。而医院外面,不可能有人来看他和送东西来。
焦姆卡仰卧在床上爱抚着他的那条腿——其实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缠在上面的一大堆绷带。但他的头和手都能随便活动。
“赔,你好,奥列格!”他握住奥列格伸过去的手。“来,坐下谈谈。病房里怎么样?”
焦姆卡离开的楼上那间病房,对他来说是已经习惯了的天地。楼下这里的护士和护理员都是另一些人,规矩也不一样。她们老是吵架,斤斤计较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病房里有什么可谈的,”奥列格望着焦姆卡瘦削得厉害、显得很可怜的面孔。两顿上好像被挖出了两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辗压和削尖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干部还在那里吗?”
“还在那里。”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况不怎么样。金子没有弄到。现在正担心出现转移。”
焦姆卡皱起了眉头,像是谈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怜。”
“所以说,焦姆卡,你得感谢上帝,你的那条腿被及时去掉了。”
“我这里也有可能发生转移。”
“不见得吧。”
“谁能预料呢?这些致命的单个细胞像黑夜里特务的小船,是否已经偷渡过来了?在哪儿靠的岸?这——连医生也看不见。”
“给你照爱克斯光吗?”
“用小车推我去照。”
“我的朋友,现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养好身体,学会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两根拐杖。两根。”
这可怜的孤儿什么都考虑过了。他本来就像大人那样沉着脸,现在更像个大人样了。
“哪儿给你做拐杖?是这里吗?”
“矫形科。”
“总该免费吧?”
“我写了申请书。我哪里付得起钱呢?”
他俩都叹了口气,有点像年复一年没有一丝欢乐的那种人的叹息。
“明年你怎么把十年级念完毕业?”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
“往后依靠什么维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机床前去。”
“答应给残疾津贴。我不知道,算二等还是三等。”
“要是三等,能发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于各种等级的残疾津贴同各种民法一样搞不清楚。
“就那么回事罢了。只够买面包的,要买食糖就不够了。”
焦姆卡像个男子汉,什么都想到了。肿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着自己的舵。
“还想上大学吗?”
“得努力争取。”
“学文学?”
“哎!”
“听我说,焦姆卡,我正经地告诫你:那样你会毁了自己的,你还是搞搞收音机维修为好——生活既安定,还可以额外赚点钱。”
“我才不会搞那收音机呢,”焦姆卡吭晓了一声。“我喜欢的是真理。”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机,也不会影响你讲真理!”
对这事儿他俩意见不一致。他们还谈了些这样那样的事。也谈了奥列格的情况。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个特征:关心别人。年轻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奥列格也像对大人一样对他讲了自己的处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闷声闷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