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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发出一片“噫唏”声。这小子,惹恼了连长,倒白捞了一条肥皂!
然而秦帅北并不受宠若惊:“有了肥皂也还要时间和力气,明明可以不弄脏……”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吗?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龙凤虎的忍耐已到极点,年
年带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应。今天碰到一个软硬不吃的。
“您当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抢着洗。”秦帅北小声但仍旧很清晰地说。
大家不由自主侧头。铁丝上晾着发白的军衣。这是龙凤虎昨夜泡在盆子里的。
“谁偷着给我洗了衣服,谁给我写检查!”龙凤虎咆哮起来:“秦帅北,我现在命令
你,就地卧倒——”
细皮嫩肉清俊潇洒的新兵秦帅北,不由得双膝一软,卧倒在冰水之中。
秦帅北晚上去拿肥皂时,看到了池可信交上来的检讨,说自己想让领导有个好印象,再
就是从小爱劳动,成了习惯,手脚闲不住……秦帅北想,池可信真不愧是土秀才,文化大革
命要是给哪派当笔杆子,一定红旗不倒。
池可信是瓦匠的儿子,读过一年初中,这便是他们之中的大知识分子了。他很注意秦帅
北的一举一动,虚心学习他的长处。自从龙凤虎告诫秦帅北吃饭动作要快以后,秦帅北再不
温良恭俭让。西北的大米很少,新兵连喝大米粥的日子,大家都摩拳擦掌。
粥盛在大木桶里,每人一碗之后略有富余。池可信盛上溜满一碗,不管腮帮子村里的软
肉烫得怎样火烧火燎,一口就吸溜进大半缸子。细一听,周围一片稀里呼噜之声,都在暗地
里比赛着。池可信心中暗笑,你们晚了!自己不慌不忙地去盛第二碗。
半路上碰到走回来的桂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谁能跟桂兰比?他的嘴象簸
箕。池可信把木桶旮旯里的残渣余孽搜索出来,盛了大半碗,虽说多少有点糟木板子味,可
这是好东西!在家非得病倒了,妈才瞒着别的兄弟姐妹,借点米,给自己熬碗米粥。
走回桌上,看大家基本上都放了碗,池可信便不显山不显水地侧了身,别露富,别犯了
众怒。看见另一桌上的秦帅北还在吃粥,满满一碗,才吸去一个小坑。
“一碗粥吃忒长时间,牙痛了?”池可信是凡事精细的人,旁敲侧击。
“第二碗了。”秦帅北不大喜欢这个精明的乡下小伙子。
“你嘴巴没烫起泡?俺紧赶慢赶,才刮了个桶底底。”
秦帅北并不隐瞒:“你知道田忌赛马吗?”
池可信点点头,其实他不知道田忌赛马是咋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他不愿在马上耽误
功夫,又不是骑兵!他只想知道大米。
“跟那一样。”秦帅北轻描淡写。他并不是故弄玄虚。在吃饭上用这种小计谋,实不宜
大张旗鼓。
池可信也并不追问,他先搞清了何为赛马,又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熬粥的机会。原来是第
一次只盛半碗。
秦帅北到野外转了转,捡回一只羊角和一捧黄沙。他还要继续美化自己的小屋。
羊角盘曲如田径场的跑道,色泽惨白象是石灰。羊角原先与羊头相衔接的部位,秦帅北
把它斜钉在墙上。这样,那只无形的羊就永远侧着头,窥探秦帅北翻译密码。
秦帅北又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胶水画了一幅画。这是一只巨大的透明驼鸟。他把细
沙均匀地洒在白纸之上,驼鸟就渐渐孵化出来。他还想画一幅骆驼,一想,边防站就有骆
驼,现实中有的东西,就不要画了。
他把最重要最美妙的事放在最后才做。他打开一本淡青封面的笔记本,从塑料封皮里抽
出一张女兵的照片。郦丽霞梳着拳头大的小刷子,军帽扣得略有些歪,脸上却是一本正经,
用黑棋子一样的乌亮眼珠,看着年青的机要参谋。
秦帅北轻轻地吻了一下照片。在现实中,他还没有这样大胆的举动。
他把郦丽霞的照片,摆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顿时觉得满屋生辉。
女儿家,是边防线上最最缺少的东西。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大字:伴随你建立功勋!
字很漂亮,所有机要参谋的字都很漂亮。这几乎是他们入选机要学校的首要条件之一。
你不能写得鬼画符,让首长跟着你猜字谜。但若不是秦帅北亲眼所见,他仍不愿相信这狂草
又不失清俊的字迹,是郦丽霞柔若无骨的小手留下的。
机要人员是优秀而得天独厚的。他们跟在首长身边,统领风气之先,纵观全局,思路清
晰。他们参预最高决策,便具备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思维优势。许多高级将领,在他们最初的
履历中,都当过机要参谋。
秦帅北心里久已孕育着这样一颗坚果似的种子。父母尚在囹圄之中,音讯全无,他的壮
志无法对任何人诉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竟然如此准确地击中了坚硬贝壳中的触角,他
由愕然而生出深切的知音之感,直至演为眷爱之情。
女人和装饰画给了小屋以温馨,秦帅北开始给郦丽霞写信。信并不能马上发出,水罐车
要一个星期才来一次。
日子象黄色的沙丘,每一座同每一座都不同,但又极其相似。沙漠所有的美丽所有的险
恶,都在第一天演示完了,剩下的只是重复。喀喇泉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人物,都在第一天结
识过了,剩下的也是重复。每日每时,在固定的地点见到固定的人,这就是边防线的生活。
教导员沉默寡言,在这种寂寞的地方,他有许许多多思想工作要做。这里号称营级站,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百十个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巡逻,一部分站哨,一部分做炊事勤务
等杂事,包括饲喂骆驼和偶尔运进来的羊。互相轮换,多少还有些变化。电台和机要,可是
永无更换。
默默长大了。它真是一条聪明的狗,从此永不喝喀喇泉的水。它出落得弓背修腰,机敏
异常。听到声响,尖峭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扫描,奔跑起来,象一只妖娆的红狐狸。只是仍旧
不叫。它同秦帅北最好,其次是桂兰,因为他是它的衣食父母。每天晚上,它会象高明的偷
儿,悄无声息地跑上哨楼,偎依在孤独的哨兵脚下,用火炭一样的皮毛,温暖着哨兵冻僵的
脚。
秦帅北常去炊事班,他也热切地打探着食谱,帮桂班长出主意,在“羊鱼蛋”上做点新
花样。比如土豆馅的包子,费了偌大的劲,把土豆削去皮、切成丝、剁成馅,发面裹好蒸在
锅里。吃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它同回回蒸好的土豆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
出区别,就是面做的皮反不如土豆自身的皮来得痛快利索。但人们仍旧乐此不疲,这些无效
劳动的本身,就是一种变革,一种快乐。更不用说包子皮上那些褶,它使人想起母亲,想起
家……
秦帅北走进厨房,发现桂兰正趴在面案子上干活。在他支起的肘下,是一片雪白的——
纸。
“老班长,你又想出什么粗粮细做的招?今天中午,请我们吃纸吗?”
“不……不是……”桂兰急忙掩饰,用两只笆斗大的手,把纸盖得铁紧。
这姿势比一切语言更说明问题:“哈!原来是写情书!”
“哪能叫情书!那是你们文化人干的事。家里刚给我说了个对象……你看看……”桂兰
忸怩着,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相片。
好难看的女人!秦帅北赶紧控制住表情肌,不敢在脸上流露讶然。忙说:“挺好。看着
老实厚道。”
桂兰很有自知之明:“不中看。能生养就行。”秦帅北不知从脸上怎么就能看出生养的
事,心想,大概是良好心愿。
“打问你个字。”桂兰很郑重:“这‘亲爱的姑娘’的娘字怎么写?”
桂兰不识字,到部队后将就着学了几个,平日写信都是求人,如今有了机密大事,就得
自己动手了。
秦帅北在面案子上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娘”字。
“那我这个字呢?”桂兰捂着底下,让秦帅北看开头:亲爱的姑狼。
秦帅北说:“这是漠狼的狼字!你这信若寄回去,人家念信的人还不迫着你未来的媳妇
叫‘狼来了’!”他问:“谁告你这字这么写?”
“是刘堆子。”桂兰也深表愤怒,过了一会又说:“也许是我自个没仿准。你也别问刘
堆子。这两天他心里正恼。”
“咋了?”秦帅北也操起桂兰的家乡话,透着亲切。他是外语学校的学生,学哪象哪。
“他婆娘跟别人睡了。消息没坐实,都这么传。他也多少听到些个。”
秦帅北和桂兰都见过刘堆子的媳妇。临从家乡出发那天,是一个雾雪蒙蒙的早晨。有个
穿着一身红的姑娘,在送行的人群里格外惹眼。
“那是我婆娘。”刘堆子对所有的人说。
这里的小伙子娶媳妇很难,姑娘们都嫁外乡人。本地青年的出路一是出外找上工作,二
是当兵提了干,这才有女娃相跟。能当干部的毕竟少,通情达理的乡亲们就让了一步,只要
能当上兵,也就是说有了提干的可能性,找对象也就基本有望。刘堆子入伍登记表盖了章的
第二天,跟一家上门提亲的姑娘,扯了结婚证。
“扯了结婚证不算,睡了没有哇?”新兵们起哄。“睡了睡了。扯证回来的路上就把那
事干了。”刘堆子喜气洋洋。
刘堆子终于没有提成干。他的婆娘便盼他早些回去,他又回不去。他的婆娘就相跟上一
个手艺人,跑了。
秦帅北从炊事班走出来,恰好碰到刘堆子来打水喂羊。沙漠里其实是养不成羊的,但这
么多戌边的弟兄,总得有点荤腥犒劳,给养车便不时送些活羊。何时宰杀,由站上领导说了
算。怕羊落膘,要赶出很远,寻点野生植物填肚子,每天还得单喂净水。这比外出巡逻还
苦。受累不说,万一羊被水毒死或是风沙刮跑,大伙牙缝里的肉丢了,谁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