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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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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悫、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问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说:“特务太多!我不喜欢我的孩子谨小慎微,却又不愿你惹来麻烦。”说着,将在李参谋长家吃饭听说鲁冬寒窥伺的事讲了,说:“对这些躲在暗处要害人性命的恶鬼我很反感,我们抗战是反法西斯。,可是老蒋自己都在效法希特勒!这怎么行?”

  提起鲁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苏州、南京及上海监视爸爸的“冷面人”。这些蛇蝎似的特工叫人恶心,想起连爸爸这样的人特务也要跟踪,不由得闷闷嘘了口气,说:“来到大后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吕营长谈起得胜坝伤兵医院的事告诉了童霜威。

  四川这种时节天暗得早,不知什么时候,一弯冷月升起在天际,天色已经暗将下来。厨房里传来钱嫂烧的菜肴的香味,钱嫂在北端餐厅里喊:“秘书长、大少爷,吃饭了。”

  钱嫂能干,做的菜昧浓厚而不油腻,味清鲜而不淡薄。她父亲曾在苏州有名的挂着“乾隆始创”招牌的“松鹤楼”当过厨师傅,所以她靠家传能烧一些味道很好的苏州菜。童霜威对这一点是很欣赏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卧室端的餐间里去,见钱嫂正在盛饭,桌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荤一素和一只大汤钵,荤菜是一只卤鸡蛋烧肉圆,素菜是一只冬菇炒笋片,一只大汤钵里是清炖的鸡汤。白嫩的母鸡在大汤钵中歪着头、曲着翅、翘着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想起了在李参谋长家喝茉莉鸡汤的事,心想:糟了!我没有给钱嫂讲一讲给鸡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鸡的洗澡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那只鸡苦笑摇头了。

  钱嫂把两碗雪白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诧异地看着童霜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霆奇怪,爸爸为什么突然看着桌上的鸡汤摇头苦笑,问:“爸爸,你笑什么?”

  童霜威坐下来吃饭,笑着叹口气说:“好吧,我来讲给你们听。” 
 
 


 《战争和人》

 
 
三 岁将暮兮欢不再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①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释放了。

  ①支那内学院,原在南京,抗战后迁至四川江津,创办人欧阳渐(18711943),字竟无.江西宜黄人。这所佛学院以“育通才宏至教”为主旨,讲经宣教,培养物学研究人才,翻译编校刻印了一批佛学典籍。

  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的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漩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人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像李参谋长、邓六爷等是结交名流,像郑琪、李思钧等可能是怀念一点旧关系表示点尊重,像鲁冬寒是来侦探,像江津的报社的人是来约写应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辞谢,不愿在这张三青团办的八开小报上写同他的身分不合的文章。既不想胡乱地廉价地歌功颂德,也不想无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现的杂事也不少,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后埋葬没有地皮。下江人决定办一个“义民公墓”,要有声望的人出来向县政府及当地士绅募捐并划定公墓地界。当然找到童霜威,请他出面同县长接洽。年关近了,下江难民穷得难以维生,早就有人来请求童霜威写信同重庆赈济委员会联系,请求拨一笔救济款发放,他这个委员似乎也只能起这点作用。江津被服厂是个给军队制造被服的工厂,厂长田绍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请求尽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难的下江人进厂干活。此外,索取墨宝、请求题写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来谈谈心、聊聊时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这些干扰,又觉得如果真的一个人都不上门,处境就更凄凉。每天会会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觉,看看书,写点文章,日进三餐,倒也挺好打发‘现在儿子放寒假了,旧历年也到了,回想前尘,感慨万端。《全唐诗》里有过两句诗:“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岁暮天寒,他摆脱不了迟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飘荡,了解爸爸心情,却无法劝解和为爸爸排遣这种心情。因为他也一样寂寥、哀愁,心情与阴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后方的不景气局面和魑魅魍魉的众生相使他泄气,欧阳素心的失踪使他悲伤。

  他无聊时,有时同看大门的老钱聊天。老钱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常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那个司机尹二。两个人长相迥然不同,尹二高大壮实,老钱瘦小猥琐。但两个人对他都亲切,两个人说话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后一次见到尹二,是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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