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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挹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象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象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著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望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戴骢 译
——
①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②德国城市名。
③法国省名。
④《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1817年。1903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⑤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⑥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着《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
⑦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1915)04 美人 绵绵的秋雨使城外的大路上积满了雨水,路面露出东一道西一道错乱的车辙。一辆四轮马车朝一座木房驶去。车篷半敞着,车身溅满了泥水,三匹瘦马拉着车。这座木房一半是官家的邮局,另一半是供过往行人歇脚、进餐、住宿的私人旅店。赶车的是一个身体结实的农民。黑脸黑胡子,像古代的一条绿林好汉。车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军人,头戴军帽,身穿海龙皮军大衣。眉毛粗黑,但髭须和双鬓已经花白了。面色虽然严峻,但却显得疲惫怠倦。 马车停下后,他伸出一只穿着镫亮、没有一丝皱褶的军靴的脚,用戴着鹿皮手套的一只手撩起军大衣的下摆迈下马车。
他在门槛处微微地弓一下腰,跨过门廊,拐进左边的屋子。
堂屋里很暖和,干爽,左边墙角上挂着金光闪闪的圣像,圣像下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布洁白整齐,桌边围放着几条擦得干干净净的长凳。右墙角有个做饭用的炉子,炉边摆着一张躺椅,从炉子那边飘来阵阵菜汤的香味。
他脱下大衣放到长凳上,这时身体显得格外匀称矫健,接着摘下手套和军帽,然后用一只清癯的手理了理头发。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满心不快地喊道:
“喂!有人吗?”
应声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头黑发,虽然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但仍有几分风韵。“欢迎!欢迎,大人。”她说,“您想用饭?还是喝茶?”
客人朝她那丰满的双肩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答道:
“喝茶。您是店主还是招待?”
“店主,大人。”
“看来这店是您一个人开的了?”
“是的,就我一个人。”
“守寡吗?要不怎么自己干这个呢?”
“不是守寡,大人,不干点事怎么糊口呢?”
“是这样,你这个地方很干净呀!”
这个女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来客。
“我收拾惯了,”她说,“因为我过去一直是当佣人的,阿列克希耶维奇!”
听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客人已慌得不知所措了。
“是你?奈吉达!”他惊奇地问。
“是我,阿列克希耶维奇!”她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天哪,”他一下子瘫在长凳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店主,“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30年,阿列克希耶维奇!我今年四十八岁;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天哪!我作梦也没想到能看见你!真怪!”
“有什么可怪的?先生!”
“这一切一切……你还不明白吗?!”
他那怠倦的神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低着头踱起步来,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问道:
“打那以后我就断了你的消息,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呢?为什么没有留在老爷家?”
“您走后,老爷就恩赐解放了我的奴隶身份。”
“那么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说来话长,先生!”
“听你的口气,你没嫁人?”
“没有,没嫁人。”
“为什么?你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没有嫁人?”
“我不想嫁人。”
“为什么?”
“这还用解释吗?我想您还不至于把我是怎样爱着你的忘得一干二净吧。”
他脸红了,重新踱起步来,眼里噙着泪水。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低声地说,“爱情,青春,一切都不例外,那只是一段很平常的往事,她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就过去了。”
“上帝赋予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阿列克希耶维奇!青春能消逝,但爱情却不能磨灭。”
他苦笑了一下说,“你总不能永远爱我吧?”
“您错了,我恰恰是这样。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对您的爱始终没有动摇。尽管我心里清楚,你早已不是原来的你了。可对你来说,那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我知道责备你也无济于事,想到你薄情无义把我抛弃,你的心也够狠的了。多年来,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我曾几次想自杀。曾几何时,我还管你叫小名呢,你还经常朗诵诗给我听。”
“那时你真漂亮,”他说,“真迷人,身段苗条,眼睛明亮,无人不为之动心。”
“当时你也是相貌堂堂,我把我的美貌和爱情,一切都奉献给了你。”
“啊!一切都会逝去,一切都会淡忘的。”
“一切都会逝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忘记。”
“请你走开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说:
“但愿上帝能饶恕我,看来你是原谅我了。”
她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她停住了脚步,说道:
“‘没有,阿列克希耶维奇,我没有原谅您,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原谅您,尽管讲这些话已经是多余的了。”
“是的,没有什么必要了,请你去招呼一声车夫,让他把马车备好。”他脸上完全是一副阴森的表情,“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下:我一生从未有过幸福,我这样讲也许会挫伤你的自尊心,但我还是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曾深深地爱过我的妻子,可她背叛了我,使我蒙受奇耻大辱,比我给你造成的痛苦还大。我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儿子身上,可他长大却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花花公子,使我痛不欲生……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平淡的往事。我想,我失去了你,也许就是失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她走回他的身边,吻了一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
“叫人备车去吧……”
上路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