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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
08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铺席上。
“讨厌!”她身穿元禄袖[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窄袖缀金银细丝花纹的和服。]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地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红叶季节,又够忙的了。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计们跟新年装饰松枝一样,正在客栈门口装饰着枫枝。
这是一种欢迎赏枫游客的表示。
临时雇佣的伙计用傲慢的口气指点着,并自嘲似地说:自己是到处奔波谋生计的。有一种人从枫叶嫩绿时分到枫红季节这段时间来这里附近的山上温泉干活,冬天则去热海、长冈等伊豆温泉浴场谋生。他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栈干活。他好卖弄在伊豆繁华温泉浴场的经验,背地里尽唠叨这一带接待客人工作的短处。他那副搓着手死乞百赖拉客的样子,表露了毫无诚意的态度。“先生,您见过通草果吧,想吃的话,我给您拿去。”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连同蔓藤系在挂满红叶的枫枝上。枫枝大概是从山上采来的,足有屋檐高,那鲜艳的颜色,顿时把大门口装饰得明亮起来,片片红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拿着冰凉的通草果看了看,无意中朝帐房那边望去,只见叶子正坐在炉旁。
内掌柜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同她相对而坐,每次被问到什么,她都痛痛快快地点头。她既没有穿雪裤,也没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刚刚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
岛村若无其事地问了问伙计。
“是啊,人手不够,多亏她来帮忙。”
“同你一样吗?”
“嗯。她是个乡村姑娘,与众不同啊。”
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声音也大起来,可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他从没有听见过。
然而,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驹子不用说也是常常来找他的。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哩。”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哩。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她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阑[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