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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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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当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他们才第一次感到了这种叫做“法”的东西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权力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勾时,他们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的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照民谚说,人活五十,不算夭寿。而今六十岁已过,死有何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法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只听“噗”的一声,尖利的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孟天仪的尸体便挺挺的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竟然冲动的跟着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喊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声,那是圈外人犯亲属们的祭奠。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的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 
  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有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 
  法场的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竟是谁也不敢议论。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命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 
  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 
  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的“啊——”了一声,就象在梦魇中惊恐的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的进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儿迅速弥漫,人们恶心呕吐,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了。     
五、哑巴武士做了贴身护卫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便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郿县大刑场朝野震惊,他却没有去郿县,也没有离开栎阳。一个月里,他没有会见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他的静处不动,用意很深。一则,他要和这场空前的大刑杀保持表面上的距离,以防万一出现不测,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则,他要看一看,没有他的出面,卫鞅处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三则,他要仔细掂掂,秦国民众对改变旧制实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变法还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则,他要给朝野一个印象,没有卫鞅在栎阳,国君不会对国事发出任何命令。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栎阳的宗室贵族元老勋臣们对他的意图纷纷猜测,疑惑不定,延迟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层骚乱。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崇尚权谋机变,胜利是唯一的目标。关键时刻制造扑朔迷离的局面,从而迷惑潜在的敌人,是度过危机的高明谋略。但是,制造扑朔迷离的权力拥有者自己却需要极度的清醒,绝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雾之中。归根结底,政治的胜负是需要实力较量的。秦孝公在一个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预防卫鞅不可能抵挡的那种普遍动乱。他用短剑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种颜色,在秦国大图上反复摆置,预想出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动乱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种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噢?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笑笑。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吧。”说着指着一个石墩,“坐吧,比草席凉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来。 
  卫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么?” 
  “没事儿。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的事儿吧。” 
  卫鞅喝了一盏茶,便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和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接受”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确实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斜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而动荡。” 
  秦孝公长吁一声:“国人庶民好办,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笑笑,“只要民众稳定,拥戴新法,宗室庙堂的作祟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见得?” 
  “国家之根本在民众,国家之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就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做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内的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是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让所有的民众都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俩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的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儿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吧。”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长史回来,就说我出去办点事儿。”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巴?”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巴。”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呢。”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呢。”两人同声大笑,“铛”的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吧?” 
  侯嬴:“对,受人之托嘛。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的。” 
  卫鞅惊喜的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丝,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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