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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我不要听了。”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
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
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
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
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
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
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
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
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
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
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
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冯玉青
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
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系上晾衣服
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
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了,过去的
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
刺耳地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
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
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
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
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
台,无情地向我呈现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来的悲哀
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
阳抬起双臂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冯玉青在白天和
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
一种生活。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
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
口,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
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
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
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遵照母亲意
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
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回不来了。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
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
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
们操心。”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
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告诉他:“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
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
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
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
对他们说:“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
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
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
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
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
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
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
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
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
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
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
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
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
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你摸过面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
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
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
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他们想强奸我。”这个五十来
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
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鲁鲁在这
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
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
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
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此当那天凌晨,他悄
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
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票,而且知道七桥没
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
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
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
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向驶去的汽
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
坐上了汽车,可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
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
草席搬到车门口。接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叔叔,你在
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
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