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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
祖母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
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坐在夏天的客厅里,身旁是一个打扇的布衣丫环。
她谈论自己满身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声,包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
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吟转化成了冷漠的语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
苦的人。我祖母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阴森可想而知。但我
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事实上她的父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
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时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母却感到
十分亲切并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父坚定不移的鼓励和真诚的赞美,她才总
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父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
我无法知道祖母在那个家庭里更多的事,他们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们一起被埋葬了。我
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几年里,寂寞和忧伤使他对祖母的往事充满热情,当他灰暗的眼睛闪
闪发亮时,我祖母就在他的话语里复活了。
我祖母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轻漂亮,不是后来我见到的
那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虽然她身上具备了和那个家庭相协调的古板,可她毕竟只有十八
岁,幽居深院的年轻女子很容易被户外的鸟鸣吸引。我祖母穿着大红的褂子脚蹬绣鞋,站在
了石阶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红润的脸上,她的纤纤细手有着动人的下垂。两只活泼的麻
雀在庭院的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来是迷人的小动作。我年轻无知的
祖母不知道它们是在谈情说爱,她被它们之间的亲密和热情深深感动。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脚
步来到她身后时她都一无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清晨美妙的情调之中。没有过去多久,
两只麻雀依然在树枝上搔首弄姿的时候,严厉的婆婆已经无法容忍她那种出格行为继续下
去,于是她听到一个吓人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那个满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说:
“该回屋去了。”我祖母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看到的不是
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个
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白了那两只麻雀表现出来的美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
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奔乱
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水地走入另一间*葑樱痪弥笫且桓*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
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来那种害怕
里出现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
胆。晚饭的时候,我祖母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
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母被留了下
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婆向她展示了她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
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耀的。而且她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怜香惜玉的
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留连忘返。最后告诉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
西吧。这话听上去再明白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母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了,虽然他
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母后来告诉祖父)用手给予好长久的抚摸,至于眼泪,我的祖
父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对他永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父口中而出
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
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
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
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
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
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
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
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
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
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
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
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
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
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
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
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
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
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
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
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
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父
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
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
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
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
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他当初是烧了一家财主的房
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衣锦荣归,县里的官员不能让他再游
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荡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父虽已年过五十,可这个
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
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
祖母吆喝家中的鸡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动着,
还用舌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
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和我祖父背上干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叮叮咚咚地
让那座不高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
大桥中央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干和朝
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
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
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
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三个月后,
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们,进山去迎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的
曾祖父端坐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赤裸着上身,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眯缝
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