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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这两个男孩,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他从手术室里退了出去,
两个男孩的死,使他无意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他缓慢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有那
么一瞬间他想到该回家了,随即他对自己说:
“算了。”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了,他就将身体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上,他听
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强,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
王立强对他说:“政委,等老林回来了,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
子的。”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啦。”
王立强苦涩地回答:“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强,在他临死的时
刻,突然感到刚才受伤的手腕疼痛难忍,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细心地包扎起来,包扎
完后才发现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自言自语道:
“我包它干吗?”他对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后拉响了手榴弹。他身后的木头电
线杆也被炸断了,灯光明亮的医院,顿时一片黑暗。王立强一心想炸死的那个女人,实际上
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强自杀的当天下午,她就出院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时哭
哭啼啼。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昔日自得的神态,半年以后当她再度从医院走出来时简直有
些趾高气扬。妇产科医生的检查,证明她又怀孕了,而且是一胎双胞。那几天里她逢人就
说:“炸死了两个,我再生两个。”
王立强死后,因此而起的灾难就落在了李秀英的头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
此巨大的压力时,显得若无其事。当王立强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装部来告诉李秀英时,
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这最早来到的打击。她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来
人,倒把对方看得慌乱起来。这时候她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
“王立强是被你们谋杀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当他再度解释王立强是自杀时,李秀英挥了挥她的细胳膊,更为
吓人地说:
“你们,所有的人杀死王立强,其实是为了杀我。”
她离奇的思维使来者痛苦不堪地感到,无法与她进行正常的对话。可是有一个实际的问
题又必须征询她的意见,他问她什么时候去领王立强的遗体。
李秀英半晌没有声音,然后才说:
“我不要,他犯别的错误我要,犯了这种男女错误我就不要。”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
常人说的话。
那人走后,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愤恨地对我说:“他们夺走了我的活人,想
拿个死人来搪塞我。”
随后她微微仰起头,骄傲地说:
“我拒绝了。”这是怎样艰难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杂乱无章地经受着
吃惊、害怕、忧伤各种情感的袭击。王立强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里,始终难以成为坚
实的事实,而是以消息的状态,在我眼前可怕地飘来飘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呆在自己屋中,细心照料着自己的内衣内裤,在移动的阳光里移动
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经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吓得浑身哆嗦。这是我记忆里
李秀英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声是那样的锋利,犹如一块玻璃碎
片在空中呼啸而去。
那个白昼对我来说,是极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无忌惮的喊叫里胆战心惊,后来我实
在忍不住了,偷偷打开李秀英的房门,我看到她安静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内衣,没一会她的
身体就挺直起来,仰起脸又喊叫了:
“啊——”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时候天还没亮,我被一只摇晃的手弄
醒,在刺眼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个戴着大口罩,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俯向我,我吓得哇
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我听到李秀英的声音:
“别哭,别哭,是我。”
李秀英对自己的装扮深表满意,她近乎得意地问我:
“你认不出我吧。”我来到孙荡五年后,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在冬天还没有来到
的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轮船码头,我打着一把小凳子费力地跟在她的身后。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吃早茶的老头,大声咳嗽着走过去。虚弱的李秀英只
能一口气走出一百来米,当她站住脚喘气时,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们在
潮湿的晨风里走走停停,有几次我刚开口想说话时,她就“嘘”地一声制止了我,轻声告诉
我:
“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
她的神秘让我浑身紧张。
李秀英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孙荡。当时对于我漫长的过程,现在回忆里却只是短短的几
次闪亮。这个古怪的女人穿着雍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后来我就
扑在候船室破烂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她要走过一块狭长的跳板才能抵达船
上,那时候她就不顾是否会暴露自己,接连叫道:“谁把我扶过去。”她进入船舱以后,就
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我始终扑在窗口,等到船在远
处的河流里消失,我才离开窗口,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李秀英把
我给忘记了,过多的悲伤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记了一切。十二岁的我,在黎明逐渐来到的
时候,突然成了孤儿。我身上分文没有,就是我的衣服和书包也被紧紧锁在那个已经不存在
的家中,我没有钥匙。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遗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
上,然后哭泣着走出码头。出于习惯,我回到了家门前,当我伸手推一下紧团的屋门后,我
就把自己推入了更为伤心的境地。我在门旁坐下来,哭得伤心欲绝。后来我就在那里发呆,
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刘小青走过来时,我重新哭泣了。我
对前天才恢复友情的刘小青说:
“王立强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没人管了。”
戴着黑纱的刘小青热情地对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后他就飞快地跑回家中,可过了一会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
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时候决定返回南门的,
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里去。我这样告诉了刘小青,可是我没钱买船票。刘小青眼睛一亮,叫
道:
“去向国庆借。”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
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
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
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
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我在深秋的傍晚踏
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
方。我在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
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
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
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
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
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
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
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对着太阳喊叫:“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
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
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
他谦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时候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赶紧选择一条路匆匆走去,走了一
阵我发现后面那个老头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继续走了一会,我看到稻田里有一个扎头巾
的女人,就问她:“前面是南门吗?”“走错啦。”那个女人挺起腰来说,“应该走那条
路。”
那时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转回去,老人也转过身来往回走,他对我的紧跟引起了
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开了,跑了一会回头一看,他正趄趄趔趔地急步追来。这使我很生
气,我等他走近了,就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