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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朵贴在山壁之上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死尸们走光了。”令狐冲奇道:“死尸?”向问天道:“不错,三年之内,这六百七十八人都将成为死尸。哼,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只有追人,不给人追,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向问天还颜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围在凉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们杀了三十一人,还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冲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记得清楚?三年之内,又怎杀得了这许多人?”
向问天道:“那还不容易?找到了头子一问,小脚色都问出来了。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现在记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余一百多人,总打听得出。”令狐冲心下骇然:“他在凉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却将众仇敌认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过人,机智绝伦,记心之强,也是世所罕有。”说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杀这许多人,那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们七百多人斗你一个,终究奈何你不得,反而伤折了数十人。你大名播于天下,这当儿早耳传武林,天王老子的名头半点也不受损伤。这些人嘛,我看却也不用理会了。”
向问天哼的一声,道:“他七百零九人斗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斗咱们两个。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转头瞪着令狐冲,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咱们门道不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干这个,不干那个,却是万万不能。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杀不可。”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向先生,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来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执,当下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你可知这些狗娘养的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大怒,喝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心下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再说这人表现洒脱,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令狐冲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当即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普天之下,与向某称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依照武林中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褥节,谁都不放在眼里,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自幼便是独往独来,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这次认了一个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武当山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将那牛鼻子的内力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间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见大巫,所以只好称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自己,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真气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武当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见,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技俩,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不逃,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是两者都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道:“从来不骗人却是未必,只是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他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两人相对大笑,只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声音虽然不响,却是笑得甚为欢畅。
斗了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为饥饿,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藓,一无所有,两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闭目养神。令狐冲疲累已极,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拷熟了的青蛙,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那里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他叫道:“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眼前只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令狐冲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向问天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因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处之,但古往今来,除非决意自尽,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任何人都会竭力挣扎。他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祖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冶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是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
次晨醒来,向问天道:“兄弟,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小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怕没什么鲜味。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令狐冲忙道:“简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的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处,发子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再难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系在双手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个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天王老子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虽是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一口气腾越而上。峭壁外一条鸟道蜿蜓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却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了。
次日清良,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市镇之上,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当日凉亭与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伯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也小包,挟了许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