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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们才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结婚十年却没孩子,正寻觅一个健康的孩子领养,欢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们保持联系,约定将来她有权来看我。
一晃十五年过去,她仍在这座城市打工,却再没结过婚。她没有正式来看过我,但许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门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红裙子出门,看我第一次学会幼儿园的儿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里的小红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楼下等候……其实,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注意过她。
我还是把她赶出了门。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个通宵,比养父母死时哭得还要悲惨。
同一年,我考进了四一中学高中部。
养父母死后留下二十万元存款。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我非常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从小学到初中,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让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决定在高中三年里将这笔钱全部用完。
我出手阔绰地购买名牌衣服,邀请同学们吃饭唱歌,让班里最有钱的海美相形见绌。我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连老师也被我骗过了。每次开家长会,总有一个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现——鉴于我尚未成年,必须有个监护人,养父的弟弟自然担负了这个责任,包括参加我的家长会。而这个一贯吃喝玩乐的败家子,最擅长的就是吹牛皮——条件是养父母留下的使用权房,必须转到他的名下。
刚到高二下半学期,我发现存款已所剩无几。当我面临绝境,正准备离家出走,于萍乡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现金。这是她打工十几年来存下的钱,几乎一分都没舍得花过,为了将来留给我。我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来,又冷漠地把她赶走了。
到上个星期为止,她给我留下的这笔现金,差不多只剩下两百块。
我从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愚人节的夜晚,当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来梦商场,内心充满着恐惧。我已无钱可花,明天就将从公主变成丫环!如果我还要请海美和同学们去餐厅或钱柜,就要卖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换回当初买来所花价钱的十分之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还能再撑几天,还能瞒过包括死党在内的同学老师们几天。三年来那个噩梦从未停止过,似乎明早醒来就会变成真的。
当我绝望地想要从商场五楼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还盼到了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毁灭了,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听到这一消息,我实在太高兴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为“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的爸爸而圆谎,再也不用为噩梦中的一切而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考虑下一笔钱要从哪里去弄或者用什么去换。
一切都结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结束了,你们这些白痴的欣赏——或者说是被欺骗也结束了。一切都回到原点,再也没有什么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样难看地死去!
我唯独担心的,是女清洁工于萍乡。以前每次逛未来梦商场,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会不会突然在厕所里撞见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着不去上厕所,幸好也从没碰到过她。不过,若非海美一定要拉着我来这里逛,我绝不会踏进这里半步,更不想靠近于萍乡半步。
然而,她就在这里,这个赐予我生命、怀胎十月、吃了无数的苦头、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女人。她就在这里,这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为我付出了全部积蓄的女人。她就在这里,陪伴我一起度过世界末日,并且为我免受侮辱挡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当她一息尚存,当她还屏着最后一口气,睁着濒死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喊出那两个字——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过去那样,就像几分钟前那样,依旧冷漠地面对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对不起,应该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的人是我!
妈妈,终究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终究没有守住最后一口气,充满遗憾地死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混浊,摸着她的身体缓缓变凉,感受着她的脉搏再无反应。
我的妈妈死了。
她为了救我而死,胸口还插着那把被染红的尖刀。我却连喊一声“妈妈”都如此吝啬。
我的泪水才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到她已经死去的脸上。
可惜,她到死都没有看到我的眼泪。
我发现她的手中攥着一张卡片,大概是被刺中倒地后,屏着最后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这是一张工作证,虽已沾上斑斑血迹,仍能看出“未来梦商场保洁部”字样,还有一张中年妇女的照片,底下是她的名字:于萍乡。
这就是我的妈妈,未来梦商场的清洁工,她每天挂着这张工作证,在这栋楼的厕所里清扫污秽之物,把这样辛苦赚来的收入,供养我最近一年来公主般的“富家女”生活。
她是想要在临死以前,将这张写有她名字与职业的工作证,塞到我的手里,让我永远记住她,记住我是谁的女儿吧。
我浑身颤抖。手电筒掉到地上。我从她渐渐变冷的手中,接过这张工作证。
忽然,有人闯入这个小房间,发出一声尖叫。
听得出来那是海美的声音。
不,我不要让她看到!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痴痴地坐在地上,任由同学兼死党看着自己,也看到了死去的女清洁工,以及我手中的她的工作证。
海美的尖叫持续了大约两分钟。
终于,我抬头看着她,将工作证塞入自己的口袋。
真想拿起一团破布塞住海美的嘴巴!
因为,她的尖叫声又引来了其他人——周旋、陶冶,还有,我的小光。
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喊出“妈妈”这两个字,但旁边有海美,还有我最爱的小光,我没有勇气发出声音,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周旋和陶冶确认女清洁工死亡后,抬起她浑身是血的尸体,要去地下四层将她埋葬。
我能说些什么呢?说我差点被许鹏飞强奸?说女清洁工为救我而死,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所谓富家女的身份,全是出于虚荣心的谎言与伪装?
海美却说了一番让我也震惊的话。
她告诉小光——女清洁工发现强奸犯许鹏飞与我在这个小房间里,因此才被他杀死。
卑鄙!
我知道海美也暗中喜欢小光,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她是唯恐小光不知道,我险些被许鹏飞强奸,还是在向小光暗示——我已经被强奸过了?
小光猛然回头盯着海美的眼睛。她继续无耻地说:“我没有说谎。”
我真想钻到最深处的坟墓里去,为什么被许鹏飞一刀捅死的人不是我?
然而,小光却抱住我,毫不顾忌海美的存在,亲吻了我的嘴唇。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我再也无法伪装坚强,把头埋到他的怀里痛哭。
小光要去给我拿些毛巾和衣服。我不舍地抓着他的指尖,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飞快地离开。
这个还充满着血腥味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海美两个人了。
“丁紫,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过,这是她对情人节街头卖花的小女孩才有的口吻。
“你跟那个刚才死掉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海美发现了吗?不!我剧烈颤抖了一下,无地自容地抬起头,看着死党冰冷的脸。
我想,我必须要回答了,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回答。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一个穷人,也确实是一个骗子,确实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其实也是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只能用一样东西来回答——我的右手,还沾着妈妈的血迹的右手,在身边胡乱地摸着,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许是我的答案。
海美继续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是一个出生低贱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钱人跟我交往……”
最后一句话,我已听不清楚了,血液冲上我的大脑,堵塞了耳道,也蒙蔽了我的双眼,甚至模糊了意识。
我沉默着站起来,右手呈抛物线抡起那冰凉的东西,等到它重重砸到海美头上,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化作无数坚硬锋利的碎片——我才看清这是一个玻璃花瓶。
同时,我也看到一腔鲜血从海美的太阳穴里喷出来,溅入我的眼睛,将我的世界彻底涂抹成血红色。
地狱是红的。
她死了。
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海美的双眼依然睁着,太阳穴上插着几片碎玻璃,流出一团红白相间的液体。
我感到了疼,既是海美的疼,也是我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小光回到这里时,他看到的就是这幕场景,只是我如雕像般静止,手上握着花瓶残留的部分。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完全无需辩解,他已知道我杀了人。
小光出人意料地冷静,终于露出了杀手本色,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纸箱,就这么把海美装进去推走了。
我擦去眼睛里的血,世界从红色恢复为灰色。
全身的衣服都换了,没忘记把妈妈的工作证放在口袋里。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打开小房间里的一个行李箱,随便找了一瓶香水洒在身上,掩饰满身的血腥味。
小光匆忙回来,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
没人注意到海美的消失。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小光告诉我——许鹏飞已被人用电钻杀死了,这个杀千刀的强奸犯肯定死得很惨,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是谁。
杀人通常是一种罪过,但有时也是一桩功德,不知该如何感谢杀死许鹏飞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