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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祈烈分手,金千石看着祈烈的背影,道:“将军,你这个旧部倒很念旧情。”
我笑了笑。祈烈对我,大概已不能用“念旧”来概括了。如果不嫌狂妄的话,我对他几乎和武侯对陆经渔那样。我比他大了几岁,算他的师兄,他入前锋营来时,刀枪并不很熟,是我一招一式地教他的。不过这些事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说,我道:“现在右军里如何?有没有乱?”
金千石道:“莫将军不算什么勇将,不过他整顿军纪当真有一套,现在中军的代主将由中军万夫长岳国华担任,没什么大的鼓噪,也就是栾鹏首级被号令时,他的亲兵队痛哭了一场。”
“是岳国华啊。”
岳国华是中军的一个万夫长,和左军副主将卜武一样,以老成持重出名。武侯叫他来代主将,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蛇人动向如何?”
听到我这句问话,金千石一下忧心忡忡,道:“正要和统领你说呢,蛇人聚集在城外,也不攻城,只是把营帐向前推行了半里。现在大概正在那儿竖营帐呢。”
我惊道:“蛇人竖营帐?是蛇人自己在竖么?”与蛇人拔营这个消息比起来,蛇人自己竖营帐更让我吃惊。如果蛇人连竖营帐这种事都会,那么它们和人还有什么不同?
金千石道:“大多是自己在搭,不过,我从望远镜里看过……”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我有点急,道:“金将军,你说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在蛇人队中,有一些人。”
有人?我马上想到的是剖开那具蛇人尸首里在里面看见的骨殖。蛇人队中的人,大概那属于随身携带的干粮吧。可那些人真那么没骨气么?也许,蛇人也象武侯屠城时一样,除了工匠女子不杀吧。女子对于蛇人来说没什么意义,蛇人留下的,恐怕只有工匠。
我们在武侯帐中已过了一夜,现在正是上午,太阳在头顶,照得四处都暖洋洋的,可我还是打了个寒噤。
从蛇人身上,好象已经有了许多我们自己的影子了。
※ ※ ※
回到城西右军驻地,金千石将他头一天屠城时藏下的两坛好酒都开了,款待龙鳞军全军。在破城之初,听说城西到处都是酒,十九家最大的酒坊都在城西,那一阵右军上下都是醉醺醺的。后来张龙友被招入中军幕府后,武侯曾派雷鼓来命人把酒送上去,大概是用来造那雷火弹什么的,全城已难得再看见酒了。金千石一拿出这两坛酒来,众人都是一阵欢呼。
金千石削开酒坛封泥,一股酒香扑出,中人欲醉。他先给我倒了一碗,又给全军士兵也每人倒了一碗。这三百碗一倒下来,两大坛酒已是所剩无几。金千石端起酒碗道:“弟兄们,统领有惊无险,我们为统领干一杯。”
龙鳞军士兵全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统领。”他们全都看着我,只等我也端起碗来。
我端起了碗,眼中有些湿润。
可是,那并不是感动,只是觉得,这些大好男儿,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到这里来,也许,明天蛇人就会发动大举进攻,这些士兵说不定会有一大半回不到故乡了。
我猛地喝了一口。金千石藏起的这两坛酒非常好,但酒味并不很烈,连没什么酒量的人喝一碗也不要紧,我喝下去更是有如饮水。
我一开始喝酒,所有人都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吞着。好象,要借这个动作忘掉一切,把恐惧也忘掉。
喝完了酒,却没有菜。今天的干粮分发又少了,中级军官都被扣掉了多发的部份,整个右军大概只有万夫长以上的高级将领还能多一些,其他所有人都只有一天四张饼,昨天还商量好的省下十张大饼的如意算盘,算是一句空话了。不过,武侯倒是命张龙友送来了两百枚火雷弹装备龙鳞军。我记得张龙友说过,城中还能造一千五百枚小号火雷弹,武侯居然发给我们两百枚,那也说明武侯没有丧失对我的信任。
金千石和吴万龄两人带着士兵开始操练。龙鳞军毕竟比一般的士兵不同,同是右军,柴胜相带的兵在听到一天只发四张饼时已开始骂骂咧咧,哪里还会去操练?
我看了一阵,转身走上城头,拣了块干净的雉碟坐了下来。从上面看下去,也可以看到龙鳞军的操练。我拆开左臂的纱布,叶台说过,我的手臂要七天后大概能好。如果算来,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一拉开纱布,我有点骇然。伤口很大,那个蛇人的一枪刺通了我的手臂,现在结好了,手臂两头留下两个伤疤,上面的大些,下面的小些。
我从水壶里倒出点水,洗掉伤口的血污。伤口已经结了黑褐色的痂,碰上去硬梆梆的,几乎和蛇人的鳞片一样。我不由失笑,我现在统领龙鳞军,要是这两片痴不落掉,我大概也有资格自吹是“天赋异禀,生有龙鳞”吧。
正在专心致志地清洗伤口,忽然,我听得身后有个人道:“楚将军。”
这是个陌生的口音,多少也有点怪异,不知怎么,我脑子里一下想到是蛇人的声音。
难道有蛇人来偷袭?
我跳了起来,一把抽出百辟刀,左臂还露在外面也管不上了。这一转身,我已是一身的冷汗,伤口又有点隐隐的痛。但一转过身,才发现根本不是蛇人,是个不认识的士兵,穿着一件普通的军服。
我不禁失笑,将百辟刀推回鞘中,道:“好。”他大概是右军哪一支的士兵吧,可能我在右军中也开始有点名了。当初头一个攻入城中时听陆经渔说过,满城都在传颂我的名字,虽然听了高兴,但也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气话。但经过这十来天的攻防战,加上我夺回沈西平的头颅,可能我的名字也真的已经被很多人知晓了。
那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道:“楚将军,我叫郑昭,是原共和军行军参谋。”
他这几个字说得平心静气,我却吃了一惊。但马上也想起,他准是现在苍月公带来的那五六千人中的一个。只是他穿了帝国军的军服来找我做什么?难道,苍月公还在到处拉拢人手么?
郑昭象是知道我的心思,道:“我现在是陆经渔将军麾下的客将,不归大公管。”
我又吃了一惊。郑昭的察言观色实在厉害,好象我想什么他都知道的。我道:“郑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么?”
也许是陆经渔让他来的吧。难道,武侯虽然同意了陆经渔与共和军联军的建议,实际上陆经渔却是想要拉拢各军主要将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郑昭道:“你想错了,我只是以私人身份来的。”
我顺口道:“不是陆将军么?”
这话一出口,我便又是一惊。刚才我想的他好象又猜到了,而且猜得那么准。这郑昭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他看着城下。我本来是对着西边的,望过去,约摸一里外,尘烟滚滚,那里是蛇人在调度吧。可是城里空有千军万马,却只能死守,在外面连吃败仗,已没人敢再出城与蛇人野战了。郑昭象是喃喃地道:“我父母原先在高鹫城中,只是一对普通的老人。你们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已尽,我因为在军中,还能偶尔送些粮食回家,边上的邻居却一家家地饿死,连尸首也被吃掉。直到有一天,我好容易弄到一些半霉了的年糕,送回家时,却见一队饥民冲进了我父母家里……”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但肯定,他父母后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最后城破之时,城中到处是饿殍,祈烈告诉我们,在我们屠城时,还见到过有些躲在地窖里靠吃死人支撑下来的共和军。
他叹了口气,道:“从那时,我就厌恶战争。什么解民倒悬,什么一切权力归民,还不是帝王成事,百姓遭殃。我痛恨杀人,杀别人和被人杀,我一样痛恨。”
我不禁无语。他这些话,其实我也深有同感。可是,作为一个士兵,在战场上除了杀人和被杀,哪里还有其他的路好走?有时我也觉得,象我们这样厮杀征战,难道,就是为了维护一个没什么德政,也没什么令名的帝君么?只是,这些话我当然不敢公然出口,否则一定会被当成叛逆的。
郑昭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道:“楚将军,我有些失态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最终归属陆经渔,大概其间也经历过许多波折。当初共和军势大时,破了帝国诸城,虽然没有屠城之举,但在攻打大江以南也名列十二名城的石虎城时,为了威胁那些据城不下的守军,破城后将俘获的两万帝国军活埋于城下。苍月公号称爱民如子,他起事时宣称“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对照这等举措,几如讽刺。可是,对于那等公侯而言,便是死上一万人,也可说是为了十万人更好地活下去。总之,总会有理由的。可难道为了那十万人,这一万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么?
我的手还按在刀柄上。刀鞘上错的那八字铭文虽然摸不出来,但我已烂熟于心。“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八个字现在想想,更觉悲哀。刀百辟,无坚不摧,纵是心不易,也要流泪的。那个铸刀之人也不知是哪朝的将领,这八个字,也许也是杀得人多后对自己的宽慰话吧。
郑昭忽然道:“那是大帝得国时十二名将之一李思进的佩刀。当初十二名将受命筑城,李思进镇守西靖城,老来皈依清虚吐纳派后,将这刀命人以八宝合精铁铸成刀鞘,上面嵌的便是这八字铭文。”
“是李思进啊……”我喃喃地说。忽然,我猛地一震,我根本没和他说过这刀的事,郑昭要是连这也能察言观色观出来,那也太神了。我转过身,看着他,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被我这一喝喝斥得有点惊慌,定了定神道:“楚将军,你不是猜到了么?”
我有点莫名其妙,道:“猜到什么?”
他将手指在耳前按了两按,道:“原来你只是约略猜到。楚将军,我得以跟随陆将军,是因为我有一样本事,能够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