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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京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樘公子为何竟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奴才碎嘴,教这小冤家吵着要去看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的热闹。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已把他的话信了八九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第七回:千里鸿信玉碎胡州 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教人转告我,叫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来去匆匆,倒没见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为何那日见汪亭神烂醉客栈?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了的。
当下,强自按下心头乱麻,出声唤道:〃余嘉,君瑞呢?〃
君瑞那里方才睡下。余嘉守在外头,正听见太子唤他,于是进了来,小声儿回了话,转身正要去叫。朱佑樘眉头微微一皱,忽然道:〃别搅了他好梦。你悄悄去了,把他上回拾来的什么劳什子绳串,给取了来。〃
余嘉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安安静静办差去了。只片刻,便双手捧了东西复命来。
朱佑樘自他手上拣过绳串,随手置于桌上。正要开口,猛抬头间,竟见那好好先生一般的汪千岳脸色惨白,双眼直愣愣瞪着桌上的〃冤孽串〃,似是活生生见了鬼的模样。
静默片刻,只听得汪千岳声音嘶哑,干巴巴道:〃不知道公子可否能将此物交在下细看?〃
将绳串递了过去,眼见得汪千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朱佑樘佯作震惊道:〃汪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半晌,那汪千岳才回转神儿来,嘴唇微颤,却勉强周全礼数:〃不知道此物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朱佑樘见他面无人色,不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顿时柔声道:〃那日见令尊酒醉结了此物出来,却不想竟丢在客栈里头,也不带走。舍弟顽皮,觉得此物玲珑讨喜,便拾了来。如今正遇上公子,此物就归还了原主吧。〃
那汪千岳失魂落魄,竟不及搭理他,只是紧紧攥了这〃冤孽串〃,喃喃道:〃这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朱佑樘起身上前来,轻按住他的肩头,问道:〃汪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见汪千岳满眼茫然,抬头看着自个儿。正觉不耐,汪千岳忽然哽咽了起来。朱佑樘自小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故而自他年满十二岁以后,除了君瑞外,从未见人抹眼泪儿,况且宫里那地方,即便是有人哭,多半也是假的。此时听他强自压抑苦痛,声声哽咽,不觉就有了几分凄楚郁胸。正自感慨,只听他低声答道:〃若没料错。家父已亡,只是家父家母素日恩爱,如今家父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原来这汪千岳此刻已认了那冤孽串尾端的如意结出来,这种结法乃是其母独创的手法,旁人学它不来。其父拆了原结的时候,留了尾端的如意结下来,故而他是一眼就认得的。偏偏他父母又是鹣鲽情深,其父出门必定带了其母所结的结子,轻易不肯离身的。如今竟在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处得了此物来,又见父亲在上头结了个冤孽串,怎不是五味杂呈,心中知道不好!
季晨立在水月寺厢房之内,面上不觉苦笑。
昨儿个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至,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打了个千儿,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唯簪一支嵌银木藤簪。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曾在宫中见一贡物,方恍然大悟。
此簪虽不起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