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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闻言低头细看。
在撒兰纳手中的是一套铁离部族的衣衫,褐黄的织布上隐有图腾的暗纹,配着赭色皮革和北方游牧族人自己特制的麻质扎什,天地间沉厚自由的民族秉性似乎在这服饰之上就得到了最彻底的诠释。
抬起头,戚少商不假思索地回绝道:“多谢好意。不过,还是不用了。”
撒兰纳不解地问道:“戚大侠是嫌铁离的衣衫不够精致?”
戚少商摇了摇头,继续道:“铁离的衣衫自有草原男儿浑厚的气势。然而,戚少商始终是一介宋人,还是穿回自己的衣衫惬意。”
闻言,撒兰纳收回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叹道:“一年前,有一个人亦是这般不愿改穿铁离的衣衫。难道你们中原宋人都不喜如此,不知变通?”
“是谁?”戚少商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不过,他还是将疑惑问出了口。
撒兰纳似乎是笑了,道:“铁离除了戚大侠还有谁是宋人,难道需要我再说出他的名字?”
戚少商亦笑了,回道:“是他。”
撒兰纳点头,道:“是他。”
见到撒兰纳仿似与顾惜朝十分熟昵的神情,戚少商蓦然觉得心中有一句话不得不脱口而出:“你和顾惜朝…”突然顿住话语,发现自己的话问了一半似乎再也问不下去了。
他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曾经说过,他不会问,他会等到顾惜朝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今日,反倒是自己先忍不住了。
自嘲般地笑一声,戚少商向已经打算着要离开的撒兰纳道:“算了,没什么。”
此时的撒兰纳见戚少商确实没有更换衣衫的打算,已经转身走向帐帘边。听到戚少商欲言又止的问话后,停下脚步,回头。
投进帐内的晨光并不算很亮,然而他整个人笼罩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却像是神奇般地在暗暗发光。
“我可以看出戚大侠与顾惜朝应该算是熟知的朋友。而我与顾惜朝之间的事,戚大侠何不自己去问他。”撒兰纳停了一下,继续道:“其实世间之事莫不是简简单单的,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繁复。我这么说,戚大侠是否可以对此释怀了?”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哗之声。撒兰纳的几句话让戚少商的心情就似身上的透湿衣衫,紧紧贴住肌肤,令人焦躁难耐。他即刻用最快的速度从行囊里取出衫服,换下了自己的湿衣,随后一步迈出毡帐,向外走去。
清晨的凉风吹起他的湿发,一阵心旷神怡。戚少商在这样的风中渐渐地放慢了急行的脚步。
从这里到顾惜朝所住的毡帐不过百步,他已经可以望见那座远离城中闹市,独僻北麓的青灰色麻帐顶部悬饰着的缀带在瑟瑟舞动,像极了那个人肆意飞扬在风中的墨发。
来到近前,撩起帐帘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戚少商并不确定顾惜朝是不是在里面,也不确定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子的顾惜朝。因为那个人的眼眸之中,总是流转着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一直叫他捉摸不透。
终于还是沉下了心思,戚少商却在掀开帐帘之后怔在了当场,脚下的步子再也迈不进去。
一股淡淡的酒香在昏暗的帐内飘来荡去,顾惜朝就在这般醇香怡人的地方随意裹着一件单衣睡得天塌不惊。鬓边的发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似乎没有擦拭,任由它们垂落下来,掩住了安静闭上的双眼。
戚少商一时之间忘记了来此的目的,直觉自己应该马上退出去。
整整两天的对战,这个人一定没有好好歇息过片刻。他,实在不适宜在此时打搅了顾惜朝的安睡。
正想回身放下帐帘,戚少商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后还是放缓步子,走了进去。
捡拾起摆放在一旁的皮毯子,展开,把它轻轻地盖在顾惜朝的身上,引来这个人在睡梦中的略略蹙眉。
帐内静寂,唯有耳中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起起伏伏。顾惜朝似乎睡得颇为深沉,并没有因为戚少商为他盖毯子的动作而惊醒。飞扬的双眉也只是略微地蹙紧了一下,随即马上舒展开,恢复成了原本清朗安逸的模样。戚少商却在霎那间为这般微小的动作所惑。
蹲下身子,靠近。
仅仅是在暗淡光线之下、好好地看他的第一眼,莫名就令戚少商在心底涌起无法言明的思绪。
他清清楚楚地见到,这个人似乎比在凤凰山麓养伤之时更为清瘦了。单薄的衣衫掩不住其削瘦的身体,露出外面的肌肤苍白胜似落雪。
静止了所有的动作,戚少商的目光只是深深地凝望着这个记忆之中熟悉的人,再也离不开半分。一瞬间,恍惚觉得这个人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下一个瞬间,又会感觉这个人距离自己是那般遥远。
手,不自禁地就伸了过去,轻撩开他额边散落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还有沉沉闭着的眼眸。
弥漫在顾惜朝身周的清淡酒香一时间变得浓郁起来,令人心醉。
戚少商用手指不轻不重地触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嘴角不禁微微牵起,淡然而无声地笑意在唇边展开。
他也学会喝酒了,不知酒量是不是还像在旗亭初见时一般的差。
收回流连不舍的手,戚少商再次自嘲般地笑了笑,隐忍情绪,起身向帐外走去。
背后,顾惜朝正在缓缓地睁开双眼。
他的睡眠一直以来都很浅,因而在戚少商撩开他额前的头发之时,顾惜朝就已经从梦中醒来。随后,感觉到戚少商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一下又一下力道恰到好处的抚触,不禁令他不解蹙眉。
撑起上身,在还有些混沌的目光中看见戚少商正转身准备离开,顾惜朝想都没想即出声唤道:“大当家!”
清越的嗓音,成功地令戚少商停住了脚步,再次回头,望见顾惜朝拥着毯子斜靠一旁看似慵懒的样子,眸中神情却清晰而明朗。
戚少商笑着先开口道:“我以为你喝醉了才睡得那么沉,原来是我猜错了。”
顾惜朝听后,双眉不禁略略挑起,语气清淡地回道:“来铁离之后,其它的不说,这酒量只怕是练得比以往更加深厚。大当家说这样的话,是想和我比试一下吗?”
望着顾惜朝清朗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没有一丝回避,戚少商爽快地答道:“好啊!”一边回答一边就径直地走了回来,在顾惜朝身旁落座。
顾惜朝一怔,他的那句邀约只是不想戚少商在饮酒这件事情上小看了自己,没料到他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这天,似乎才刚蒙蒙亮吧。难道他们要在此刻,大白天的就豪饮拼酒吗?
顾惜朝睁大了双眼,待到看清楚戚少商从眼底透露出来的跃跃欲试的神情之后,只得轻叹一声,伸手从一旁几案上拾起酒坛,把自己睡前饮后剩下的草原白倒了一碗给戚少商,顾惜朝道:“大当家,请。”
戚少商不客气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抹了抹嘴,戚少商叹道:“好酒!你也来。”不等顾惜朝说话,戚少商已经给他也倒了一碗。
顾惜朝淡淡地牵起唇角,饮下。
和自己每一次在无法安睡之前喝下的酒不同,这碗草原白的滋味似乎特别地灼热。辛辣的酒液滑入咽喉,灸烫了整个胸腹。
酒,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喝才够味!
“好酒是好酒,”顾惜朝一手执碗,一手抹去唇边的残酒,淡淡笑着道:“只是,永远喝不醉…”蓦然改换的寂寥语气令戚少商不禁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眉,蹙起。放下酒碗,戚少商问道:“你不会是每晚都靠这酒才能入睡吧?”
“有何不可?”顾惜朝对问话的人笑了笑,道:“所以我说,我的酒量已经练得很好。大当家这回信了?”
“你!”戚少商听到顾惜朝蛮不在乎的回答,一时气结。
“喝了酒就可以睡着,又可以练酒量,何乐而不为。”顾惜朝不理会戚少商的气愤,继续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声音没有丝毫异样,眸中却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戚少商看着这样的顾惜朝良久,终于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却只是给顾惜朝和自己都倒了碗酒。
举起,相碰,饮下。任灼灼的酒液焚毁没有问出的话语。
是谁说,无声胜似有声?
顾惜朝抬起头不屑地笑了笑,知道是应该转换话题的时候了。于是,一边慢慢饮着酒,一边问道:“大当家没有把耶律格立斩马下,却是为何?”
“穷寇莫追。”戚少商很快地答道。
“仅此而已?”顾惜朝追问。
戚少商听闻不禁心惊,顾惜朝还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猜到自己的心思,而自己,却始终摸不透他的丝毫想法。定了定神,戚少商又道:“我没有杀他确有原由。这员辽将的姓氏和身份在黄龙似乎不低,贸然杀了他,只怕容易再次引起不必要的杀戮。”
顾惜朝表示赞同,道:“大当家果然深思熟虑。不错,耶律格不能杀,至少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于是,没有答话,而是静待顾惜朝说下去。果然,顾惜朝接着说道:“就像大当家看到的,这个耶律格虽然有勇无谋,然而身份却实在特殊。他是黄龙守城大将耶律天远的弟弟,世袭契丹皇族一脉。”
“如果杀了他,必定会引起辽军对铁离的猛烈报复。” 戚少商接下了顾惜朝的话。
听到这里,他大致已经明白关于耶律格的一些事情,果然是不能贸贸然就杀了这个人。
顾惜朝点头道:“其实杀他不难。可是,现今的铁离还不足以应对黄龙的几万大军。所以,我才只是一味和他周旋,一次次放过,没有给予最后一击。不过…”顾惜朝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道:“等到铁离足以对抗这些辽军之时,就是耶律格的死期,也是黄龙的死期!”
说着话的顾惜朝,眸中闪耀着的是势在必得的那份狠与决然,令戚少商目眩。他是早就知道顾惜朝的满腹经纶与用兵的惊绝战略的,只是在这一刹那,仍然不免感叹。
戚少商道:“顾惜朝,你曾说过要让我看看你究竟在这里干了些什么。今日,我看到了你在这里做的。这就是现在的你所要的?”
顾惜朝傲然一笑道:“大当家此话怎讲?”
戚少商道:“今日你在铁离运筹帷幄,比之当日投书无门、寄身军营做杂役好得太多!”
顾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