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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钱老板确信在下打的诳语,因那凶犯不可能于逃遁之时以匣装书故意伤人?”
“正是。”
荆非长长一叹,似是要将这一中午的酒气都叹出来,遂一拍桌面,喝道:“去蚤,上酒!”
碧沚园 第十章
去蚤自书房门外探进头来,看看荆非,再看看丰坊,不敢动弹。
荆非笑,不知从何处变出壶酒,润口喉咙,道:“在下费这许多口舌,钱老板也当认罪了。”
钱士清嗤笑道:“大人若无确凿证据,在下实难心服。”
荆非道:“证据本是没有,现今却被钱老板自行说了出来。”
钱士清额上已有汗出,仍强笑道:“大人仍要诓诈在下?”
荆非摇头,道:“方才确诓诈了钱老板,眼下却不是。”
“此话怎讲?”
“在下深知钱老板城府深厚,诸事算得精明。若无真凭实据,钱老板自不会伏法。难在钱老板行事虽非滴水不漏,但皆能自圆其说。且钱老板并非亲身犯事,以寻常诓诈之法,实难诱使钱老板承认窃书之举。在下无奈,多兜了些圈子。”
荆非抿一口酒,又道:“在下所言证人确有人在,只可惜证人不曾看清凶犯面目,算不得确凿证词。而当时在下手中所谓证据不过如此,只能善加利用。在下不过一粗人,出言常有莽撞,但先前推断那番长篇大论,钱老板听着可还入情入理?”
钱士清干笑不语。
荆非道:“在下絮叨如此,无非意在迫钱老板信服,如此方能令钱老板于气焰上让在下几分。待到提及那证人证据。证人确有,也确曾两次见那异常人影,但在下有意说误了毕老汉身亡当夜那人影去向。依证人所见,那人影乃奔了城东,并非城西钱府方向。想来是钱老板首次窃书未遂心有余悸,故而吩咐那帮凶、或言张笈多绕个圈子回府,以便万一之时混淆视听。在下有意说是城西,钱老板便忽然醒悟在下乃是编造证人诓诈,方紧了的心又放下。再听在下说那血手印证据,联想当夜实情,自然只认作在下故技重施,一时反于心里松了警戒。”
荆非扫视遍桌书册,道:“那血手印确是在下与贺知州商议编造而成。看这一屋宋版古籍,与院内曝晒当世书册不同,并无任何匣套,愚钝如在下亦知此柜书不曾以夹板护持。在下言称书匣伤人,不过想验证钱老板是否知晓毕老汉身亡当夜详情。贺知州已告知在下:毕老汉身亡后,丰老先生因连遭两番变故,身心交瘁,不愿令园中之变再成街巷谈资,故州衙只草草定了毕老汉乃意外身亡,详尽情形并不曾告于外界,其中自也包括毕老汉毙命于藏书间何处。由此可见,能详知毕老汉毙命确切所在,只有当夜那凶犯及凶犯幕后指使。毕老汉确毙命于宋版书柜附近,此地并无匣装书可作凶器。然藏书间内除宋版古籍亦有当世匣装书。钱老板口口声声凶犯当时手边不可能有匣装书册,倒似对那毕老汉毙命所在清楚得很。”
钱士清振作道:“大人方才始终奢谈有贼进入偷换图书,毕老汉因擒贼身亡,在下自然料想他毙命于宋版书一柜邻近。依丰老先生惯常分类,古籍书柜前后图书亦无夹板护持。倘若因在下熟知藏书间内陈列便下断词,倒不知那同样熟知的范先生与赵平又当如何处置。”
荆非道:“这一层在下也已料道。钱老板不妨回想,方才在下所言乃是:‘那日凶犯已于藏书间得手,逃遁间却被毕老汉发现’。所谓‘逃遁’,常人理解路线当包括窗边、门口。经在下与贺知州核实,窗边、门口诸柜安然无恙,而那几柜中皆有匣装书。钱老板却反复断定凶手不曾有机会拿到匣装书,想来只能是早已知晓事发并非于窗边或门口。”
荆非见钱士清面上已现颓色,叹道:“寻常案件,非亲身做案者并不知晓案发当场详情。钱老板却终是读书之人。原本不过一时心贪窃出古籍,待张笈回来,听闻可能出了命案,钱老板心下自凉了半截,不免反复追问那张笈详情。张笈想也未必熟知藏书间内情形,且亦不愿惹上人命官司,便发狠赌咒说是得手闪避时碰倒宋版书柜前书柜。事后官府并未追查,钱老板方安了些心。方才在下却以故意行凶之罪压胁,且搬出书匣及血手印等说辞,钱老板难免急了,一心只望洗脱故意行凶之罪,口风间终于松动,被在下逮了口实。”
书房内沉寂良久,贺知州半晌方试探道:“那毕老汉之死……”
荆非灌一口酒,恍惚道:“多半确为意外。是那张笈情急撞倒书柜所致。”
静寂间只听“咕咚”一声,见是丰坊跌坐在地。贺知州自忙着上前扶起。待周围诸人拉了椅子扶丰坊坐下,陈大夫已赶到丰坊身边,唯那钱士清呆立原地。
荆非只觉心底空荡,抬眼见书房远处赵平微露笑意,方觉踏实了些,一举酒壶,道:“此番事件告破,在下不敢贪功。若非赵平指点,在下至此不过充个酒客。”
赵平于众人目光间起身,施礼道:“下官愚钝,何德何能。”
荆非道:“若非赵平今日拼出命来坚持此书为伪,在下或许尚且懵懂。而书背印字之事……”
赵平起身道:“下官杜撰,还望大人见谅。”
荆非笑道:“若非杜撰得如此精巧,又怎能现出那窃书之人。”
赵平望向丰坊,长揖道:“我不过是先生不成器的学生。”
丰坊看眼赵平,闭目扭头不语。
陈未时侧目示意贺知州,贺知州会意,俯身向丰坊道:“丰老先生想也累了,余下事宜交予我等便可。”
丰坊忽睁眼瞪定满桌书册,贺知州忙接道:“房内图书下官即刻命人送回藏书间。”
丰坊一阵猛咳,似是被痰堵住说不出话来。陈未时轻捶两下,待丰坊气息平定,扶将起来,让开众人,缓步出房而去。
贺知州长吁口气,听陈未时并丰坊脚步远了,急急冲至门口,推开去蚤,怒掌两声,一班衙役应声而出。
贺知州喝道:“看住钱士清。余下人等随去蚤搬书!”
诸衙役自是应声而动。刚有衙役欲动桌上书册,久未言语的范钦忽道:“慢。”
贺知州不解。只听范钦沉吟道:“这桌上书册似是缺了一册。”
贺知州闻言变了颜色,道:“范先生看得真切?”
范钦颔首道:“丰老先生家传《尚书》,传闻乃是丰老先生先祖自高丽访得之古本。今日入园,在下早想一览此书。不想此间种种变故,一时未能顾上。方才荆大人推断之时,在下已发觉此书不在,但酌情度势,一时不便声张。”
贺知州愕然道:“范先生可曾今日于书房见到此书?许是丰老先生深藏他处?”
范钦摇头道:“因慕名已久,今日初入书房,在下已留神了此书,当时书在桌上。若非《春秋经传集解》一事,在下已先设法拜阅了。”
贺知州略现尴尬,道:“那《尚书》亦是宋版?”
范钦略一踌躇,终是点了头。
贺知州旋即怒视钱士清,钱士清早青了脸色,连连摆手道:“众目睽睽,在下怎敢。”
贺知州再看荆非,却见荆非只捧着手中酒壶出神。
碧沚园 第十一章
贺知州见荆非神情恍惚,虽是不满一时也不敢发作,转向范钦道:“我等离开书房之时,范先生可曾见那《尚书》?”
范钦为难道:“当时在下一心只疑惑那《春秋经传集解》真伪,不曾留意。”
言语间陈未时出现在门口,贺知州上前匆匆询问丰坊可安好,见陈大夫宽慰一笑方安了心,略作犹疑,终简短讲了《尚书》一事。
陈未时倒似是见怪不怪,淡淡道:“在下今日至此,不过期望一核古本《新编近时十便良方》中几处药方,并不曾留意《尚书》之类。丰老先生虽已无碍,毕竟受惊过度,眼下恐怕仍是静心为上。”
贺知州连声道:“下官心中自然有数。”见陈未时轻声吩咐去蚤几句,去蚤转身欲走,贺知州不由拦道:“发生此事,难免……”一时语塞,只打量那去蚤身上。
去蚤尚不在意,范钦已昂首而立,道:“大人意下我等皆有嫌疑?”
荆非抬起头,神情中莫名多了层倦意,道:“清者自清。贺大人尽可公事公办。”话毕放下酒壶,懒懒上前两步,大张双臂亮与众衙役。衙役反退后几步,打量贺知州神色。
荆非笑道:“方才在下推论案情,将贺大人亦列了进去。此刻大人又何必顾忌。”
贺知州一整官服,喝令众衙役道:“先自本官搜起。”
自是无果。
贺知州遂命人搜了去蚤与钱士清,继而见赵平自行站出,便也搜了,皆是一无所获。贺知州看眼范钦,正有些踌躇,陈未时已坦然迎上。贺知州道声“冒犯”,令手下如常搜了陈大夫身上。见陈未时如此,范钦也不再计较,任衙役搜了。
《尚书》依然不见踪影。
荆非回望《春秋经传集解》,问道:“尧卿可还记得那《尚书》位于何处?”
范钦沉思片刻,遥遥一指,道:“大抵与《河图》、《鲁诗》、《春秋》、《大学》并置。”
荆非踱至范钦所指之处,四下巡视,喃喃道:“距房门三步。与《春秋经传集解》同侧,相距五步。与《新编近时十便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