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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胡同里真还少见这样密集的门联。除43号的,47号的: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27号的: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一为隶书,一为楷书,一为秀气灵动的文人体,一为端庄敦厚的馆阁体,都能够看出当年这里的人文化气息不同凡俗。
还有门前云纹、莲花状的各式门墩、大门上的葫芦、宝瓶形的护铁板,都保存得比一般胡同要齐整要多,也会让你一步步跌进前朝旧梦之中,仿佛走在一部怀旧色彩极浓的老故事片里,推门而出不是李万春就是白云鹏,冲你说一声京腔京韵的道白,连空气震动的都是大鼓书那一唱三叹的余音袅袅。
还有那不止一个的栓马桩。被岁月磨钝了角的青石板,放了学的孩子用粉笔在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成为了他们的留言板。历史和现实在那一瞬间交错,恍惚叠印成了一幅荒诞派的画。
铺陈市
老北京,胡同的名字起的,有雅,有俗。有好多胡同的名字,像孔雀胡同、樱桃园、杨梅竹斜街、花园大院、百花深处……起得很雅。也有好多胡同,名字很俗,保留着当初底层百姓居住在那里生存境遇的色彩。比如粪厂大院(后改名奋章大院),其实最早就是粪厂子;羊肉胡同(后改名为耀武胡同),以前卖羊肉的地方;鞭子巷(后改名为锦绣头条),以前卖鞭子哨的地方;官马圈(后改名为观马胡同),以前专门给官家养马的地方;石板胡同,以前用石板打制缸盖的地方;取灯胡同,以前做灯笼卖灯笼的地方;葱店前街葱店后街,以前拉葱的和卖葱的小贩们交货的聚集地……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胡同,都是穷人扎堆儿的地方,做的都是下里巴人的小本生意,赚的是辛苦钱、血汗钱,依此为生。如果你拿一本北京的地名手册,你会发现,这样的胡同,大多分布在城南。所以,过去人们常说南贫北贱,一点不假。
铺陈市,就是这样的一条胡同。
北京,叫做“市”的胡同,有很多,菜市口、羊市口、蒜市口、煤市街、珠宝市、肉市胡同、钱市胡同、花市大街、骡马市大街、大市、小市、刷子市、缆杆市……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以前各种各样的市场。而且,这样的胡同,大多也都在城南。
铺陈市,就是一个破烂市,卖破烂的地方,说好听了,就是收购铺陈卖铺陈的地方,用现在的话说,是废品收购站。卖什么,也比卖铺陈的好呀,可见铺陈市是这些所有贫寒“市”里最等而下之的了。
现在,年轻人,对“铺陈”这个词,已经很陌生了,铺陈是什么玩意儿?恐怕摇头的人多,虽然铺陈市这条胡同还在,路过那里,大概也只是望文生义而已,或者连想都懒得去想,嫌费脑子了。铺陈,就是废旧布料,小得比补丁还要小,过去穷苦百姓管这些东西叫铺陈,用它们打“袼褙”。什么叫“袼褙”,这又得解释一下了,把那些铺陈展平,用糨子刷好,粘在废报纸上,好一点粘在硬一点儿的纸上,这样把那些零散的碎布料,就弄成了一整块,晾干之后,就硬了,挺括了,这样东西就叫做“袼褙”。把“袼褙”铰下来,可以做鞋梆子,一层层的“袼褙”缝在一起,可以做鞋底子。我小时候,穿的鞋都是母亲用自己打的“袼褙”做成的。那时候,我经常会看到母亲是怎么刷糨糊,一层层的,将那些铺陈打成“袼褙”,放在我家窗台下晒太阳。
铺陈市,就在珠市口,那座非常醒目的教堂背后,稍微靠西南一点的一条小胡同就是。它在一个高台之上,现在看起来,有些奇怪,因为马路在它的下面,它有些居高临下。其实,没有修两广大街的时候,它往北是缓缓下坡,连接外面的珠市口大街的。修两广大街拦腰切下它一块,让它现在才像是被切下一块豆腐似的,显得有些愣。它的南头连接着永安路,永安路,原来是龙须沟的西段,1914年,朱启钤修建城南这一块模范市区的时候,把龙须沟的明沟改成暗沟,才有的永安路。铺陈市的南端是龙须沟沟沿上,当然地势要高一些了。我们也就明白了,铺陈市,原来挨着这样一条臭烘烘的龙须沟,和金鱼池那地方一样,都是穷人居住的地方,所以在清乾隆年间,又叫做穷汉市。
过去,这里穷不说,还很乱,特别是清末民初,这里紧挨着天桥,五行八作的人都在这里,找不着活路人在这里找活儿的,又到这里聚集,就等了出卖劳动力的机会,去填饱自己肚子。这里成了最下等的劳务市场,铺陈市多了一层含义,这些衣食无着工作无着的人,其实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铺陈。这里就更乱,一些下等的妓女,那时叫做的老妈堂,暗门子,也在这里麇生。与一街之隔的大栅栏地区相比,真的是地狱一般。
铺陈市的改观,大概是民国之后,珠市口商业的发达,让一部分小商人买下铺陈市的一些房子,改建成居所或店铺。它前面的开明戏院和以后的珠市口基督教堂的兴旺,对铺陈市也多少有些影响。解放以后,铺陈市基本没有太大发展变化,但现在到这条胡同里,和清时的铺陈市已经大不相同。我有一个朋友就住在铺陈市,当然,是单位分给她的房子,以前铺陈市的情景,她也不大清楚,但是从现在的邻居来看,远不是当初的穷汉,而是三教九流都有了。我有时会到那里看她,发现一条胡同的房子,和想象中铺陈市是不一样的。她家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这样的小院在这条街上还有不少,都还比较齐整。靠近北口路东还有一座不错的小楼,磨砖对缝,起码是民国晚期时盖的,说明那时的铺陈市已经不是卖破烂或劳务市场时候的铺陈市了。铺陈市,仅仅成为了一个含有历史意义的地名。幸亏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把铺陈市这个地名改了,一直保留着这个俗而带有贫寒气味的名字。
铺陈市,一个过去时代烙印上的胎记,我们没有犯傻,非要把这个不那么中看的胎记涂改成美人痣。
百顺胡同地图(1)
肖复兴
老爷子姓刘,面容红润,精神矍铄,身穿宝蓝色唐装,正在晒太阳,见我手中本子上写着百顺胡同里密麻麻的妓院名字和位置,问我哪儿抄来的?我说网上。他瞥了一眼,看了看,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都不对。我本子上抄的紧靠西口路南第一个是潇湘馆,他指指他身后的小院子告诉我这才是潇湘馆呢。那木门很小,实在够破的了,暗红的木漆斑驳,似半老徐娘一脸脂粉脱落。心里暗想,真够糟蹋潇湘馆的了,难怪当年吴宓先生看见饭馆取名叫潇湘馆,气就不打一处来,找到饭馆的老板,自己花钱请老板一定非得把这名字改过来不可。
幸亏刚才想走又没走,我已经在百顺胡同里转了两圈了,也没有把本子上的名字一个个让它们诸神归位,时光将本子上的名字和实地的房子拉开了遥远而模糊的距离。
我是从西口进去的,先没头苍蝇扎进路南第一家40号院,进院门一眼能看到晋阳饭庄的楼顶和招牌,心想那时这里人们吃喝玩乐的方便,抬脚就到。这院子前后两院,前院宽敞,后院有一座坐西朝东的二层小楼,和原来那种小楼四围中间是天井的妓院格局完全不同,心里犯起疑惑。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东口,只看到胡同中间南北斜向对峙的那两座洋楼内的格局,依稀看得出当年妓院的模样来(其中路南18号楼内的木楼梯和地上的花瓷砖还顽强地残存着,49号楼外面女儿墙、窗户和柱子上都卷草或蝙蝠的雕饰,里面二层小楼上围成跑马回廊,中间形成一个天井,都是当年上等妓院的典型格局),其余的真没有看得出什么名堂。都说东口路南的居委会是老北京原来最大的妓院莳花馆(当年苏三住的地方,又叫苏家大院),已经被水泥翻修得面目皆非,昔日的风光,荡然无存。
在旧京城号称八大胡同中,现在最值得一看的,要我说是百顺胡同。和其它胡同不一样,它和韩家胡同(过去叫韩家潭),过去集中的是一等妓院。也有说不对的,比如齐如山先生就认为“韩家潭一带没有妓院,可以说都是私寓。”私寓,过去叫白了叫“相公堂子”,也就是玩“鸭子”或者说是同性恋的地方。齐先生的话应该是属实的,因为京剧名宿田际云在1911你和1912年,先后两次呈文政府,要求取消韩家潭的相公堂子,说明韩家潭确实是男妓丛生之地。那么的话,八大胡同中真正意义上的一等妓院荟萃之地,只有百顺一家。
说来也许完全巧合,八大胡同中,六条是南北走向,只有百顺和韩家两条胡同是东西走向,它们的东口被陕西巷拦腰截住,戛然而止,便和再东边其余五条胡同有了地理意义上的分野,除了陕西巷还有几家一等妓院之外,那里聚集着的全部都是二三等甚至是四等了。
即使现在来八大胡同,百顺的幽静和干净,也是和其它胡同一下子就能够区别开的。它胡同不长,却比较宽,关键是笔直(这一点韩家胡同都赶不上),两旁的房子如街树一样齐整,像梳洗得利落而清爽。胡同中间那两座洋楼,鹤立鸡群,非常醒目,让这条本来中规中矩的胡同一下子风生水起,有了跌宕和高潮,有了弧度和线条。其它胡同和别的胡同都有交叉,显得像是出现的疤或疮,百顺紧靠着珠市口西大街,除了东口前路南有一条小巷叫胭脂胡同可以通向大街,整条胡同光滑得如同一只细腻而亭亭玉立的长腿。而那条胭脂胡同也是为来人方便,避免走大栅栏而穿街走巷的嘈杂,大概是为了那些只想招蜂引蝶不想惊风惹浪的达官贵人而想出带有私密性的周全之策吧。
老爷子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好像是故意在那里等着我,在我正要离开这里时专为我仙人指路。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忙问老人家是不是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他站如松似的身子纹丝不动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