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龇着门牙,像个小兔子……当然,这些生活细节与马丁国王无关,他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被称之为诗歌那块圣地的。诗歌节开始了,马丁像个活动靶子频频移动,嘴咧到耳根,眼睁睁的谁也看不见,向有人没人的地方挥手说哈罗。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累着了。你想想,一打掏腰包的官僚商人,好几十号难缠的诗人,再加上千口子挑剔的听众。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也只不过挥挥手,绝不敢走得太近。
那年请来的中国诗人除了舒婷和我,还有马高明,他跟荷兰汉学家柯雷(MighielvanCrevel)合译的《荷兰现代诗选》刚出版。不知为什么,马高明最后一分钟才拿到签证,带着新婚妻子,猴急地搭上世界最贵的瑞士航空公司的班机,一下子花掉两万多瑞士法郎。这两张机票拿到诗歌节,谁碰烫谁的手,引起组织者内部激烈的争吵,把梦游的马丁惊醒了,他凭第六感官,一见中国人就躲得远远的。我要找马丁说点儿事,他离我五十米远就拐弯了,向一排柱子招手致意。
二
强调诗歌与政治的密切联系,是马丁国王的基本国策。作为一个荷兰人,这无疑是对的:从西方人道主义出发,关怀人的声音,与禁锢这声音的势力作斗争。可惜并没有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问题是在被营救者看来,真正的反抗也许恰恰是让诗歌疏离政治,疏离国家话语,从而摆脱历史的恶性循环。这种东西方的错位有时候是一种默契,有时候又是个残酷的玩笑,曾令双方都很尴尬。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试着回忆马丁的形象,突然感到茫然。算起来,我参加过四次诗歌节,一次小说节,又在荷兰住了十个月,而马丁给我的印象是破碎而矛盾的。他五十岁以后我才认识他,没有任何他曾年轻过的证据。再说,诗歌节期间不能算数,马丁被公众包围,六亲不认。即使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他也不谈自己。其私人生活藏在大幕后面,当大幕拉开,他早已收拾利索,向观众致意。
我记起这样的场景:在鹿特丹下火车,穿过车站广场,在高楼大厦中拐两个弯,来到空荡荡的剧场。诗歌节办公室占其一角,堆满海报和小册子。马丁国王迎出来,跟我紧紧拥抱。他的拥抱是法国式的,非得把腮帮子两边都啃到才罢休。我个儿高,不得不弯下腰,还得保持平衡。一年一度的诗歌节还没开始,马丁头脑清醒,谈笑风生,关键是他能看清我是谁,这对客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问过我的家人和中国后,他神秘地掏出封信,是马高明的,密密麻麻的五篇纸。他要在北京组织一个规模庞大的诗歌节观光团,专程来鹿特丹摇旗呐喊。马丁嗫嚅道:“他疯了,他疯了。”但能看得出来,他打内心里赞赏马高明。没有这种疯狂,他当年也绝不可能办起这么个诗歌节。
…
马丁国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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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与官僚商人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是诗歌节成功的钥匙。请他们在开幕式上致词,让出最显要的位置,陪酒陪饭陪笑脸。但马丁也有自己的原则,比如他虽然穿西服,但从不打领带,这是一种身份标志,表明他是站在不修边幅的诗人这边的。荷兰女王要接见他。皇室的人通知他必须穿戴整齐,包括领带。被马丁一口回绝。后来女王知道了,颁发特许令,才有幸和不打领带的马丁国王见上一面。
写到这儿,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翻箱倒柜,找出马丁的电话号码。“哈罗,”他的声音微弱。我让他猜猜我是谁,听他支支吾吾,只好招了。他惊呼着,好像他家突然着了火。“北岛?是你?我一直在找你。”寒暄几句,他又讲起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当时我问那个中国老诗人,北岛在哪儿?他回答,北岛根本不存在,因为他不在我们的系统里。你看,我还是把你找到了……”那是一种发现的快乐。我把话岔开,问起他的生活。“你知道,退休是件困难的事,我又建了个叫‘各民族诗人’(PoetsofAllNations)的基金会……今年六月我们去了哥伦比亚。那儿很穷,可一场朗诵有八千个听众!简直难以置信。”马丁国王越说越来劲儿,诗歌是他生命的动力。他告诉我,他下个月去中国,在北京会见到马高明。“他正在编一本厚厚的《国际诗歌年鉴》,由我们基金会赞助。当然,我还记得那两张机票,对我们也是笔大数目。是啊,他还是照样喝,这没关系,他有的是好主意……”
三
退休,对马丁来说是块心病。我找到两年前他发给我的电传:“你也许知道我已离开国际诗歌节了,因为年龄的缘故。去年第二十七届诗歌节以后,我六十六了,在这个国家,六十最多六十五就得停止工作,我非走不可……”他在字里行间一步一叹息。
自九二年十月到九三年夏天,我在荷兰的莱顿大学做驻校作家。这职位是专为流亡作家设置的,马丁是推动者之一。从莱顿到鹿特丹坐火车四十分钟,按美国标准,等于住在同一个大城市。可我不常见马丁,一来他是个大忙人,再说那阵子我整天跟自己过不去,根本没串门的心思。我们多半打打电话,马丁有一套程式,总是先问起我的家与国,再谈正事。
记得九三年春天,我专程去看马丁,并约好一起吃午饭。我们去了一家相当地道的广东馆子,就在诗歌节办公室附近。那天尤克也在,她的脸像月亮反射着马丁的阳光。我们边吃边聊。说到得意处,马丁又拿出马高明的信给我看——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和尤克送我上火车。太阳暖洋洋的,经历一冬凄风苦雨的荷兰人在车站广场散步。马丁突然说他老了,还患有糖尿病。我说你该退休了。马丁转过头来,惊奇地扬起眉毛,表情古怪,白色胡渣从粗大的毛孔钻出来。他盯着我,似乎在察看有没有什么阴谋。“是啊,这是个好主意,”他苦笑着说,“可我有的是精力,再说退了休,我能干什么?”是啊,国王怎么能退休呢?
马丁国王在位二十七年,于公元一九九六年被废黜。
关于此,有很多传闻,我宁可不闻不问。接他班的是个年轻女人,有个俄国名字:塔吉雅娜(Tatjana)。她告诉我,这名字是她父亲热爱普希金诗歌的结果。两年前我们在巴黎诗歌节见过面。她是那种新型的职业妇女,精明强干,生气勃勃,和马丁的作风完全不同。马丁国王是被民主制度废黜的,大势所趋,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马丁不服气,要另搞一个国际诗歌节,分庭抗礼。我真为马丁难过,想写封信,劝他放弃复辟的企图。可这年头,谁又能说服谁呢?
“所有权力都有腐蚀作用,绝对权力有绝对的腐蚀作用。”这是帮我做翻译的柯雷用英文教我的,对我来说像个绕口令。那是九二年夏天,在鹿特丹诗歌节上。
在马丁国王执政的晚期,早已出现种种不满,起初声音微弱——几只苍蝇,渐渐变成轰鸣。我相信,马丁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诗歌节期间他把布蒙在眼睛上,跟大家捉迷藏。“那是王位上奇妙的孤独。”让我想起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EdithSodergran)的诗句。
在每届诗歌节前的例会上,马丁的演讲越拖越长,尽是陈词滥调,加上发音含混不清,令人昏昏欲睡。他的老婆儿子全都卷入诗歌节,从义务工作开始,一步步接近权力的中心。还有一种批评,认为马丁请来的都是他的老朋友,诗歌节搞得像个家庭聚会。这么说来,我也算个受益者。其实这是马丁创建诗歌节的宗旨之一,让某些诗人重复出现,通过时间展现他们的变化。
提起那些名诗人,没有他不认识的,谁谁当年还是个愣小伙子,谁谁死了,谁谁得了诺贝尔奖、谁谁刚来看过他……山高不过马丁的脚,不少诗人都是他发现的。他从来都说别人的好话,除了沃尔克特(DerekWalcott)。“他诗写得还不坏,但为人太傲慢。”马丁跟我说。
有一年诗歌节,他的儿子马克(Marc)去机场接他。为方便起见,马克把车停在旅馆停车场。而沃尔克特却坚持让他把车开到旅馆门口,并为此大发雷霆。
我真想认识一下青年时代的马丁,做国王以前的马丁。比如他当年头发的颜色,他的笑声,他的诗歌梦想。我认识好几位荷兰老诗人,都是马丁多年的朋友。我应该去找他们问问,关于那个年轻的马丁。恐怕是众说纷纭,甚至包括头发的颜色在内。要说马丁的阅历可算是相当丰富了,他当过夜校老师、出版社雇员、书店经理、文学杂志编辑、报纸评论员,翻译了不少德国文学作品,编过好几本国际诗选。六九年,他进了鹿特丹艺术委员会,触到权力开关,打开诗歌节的大门。其实连履历也是值得怀疑的,一个过程而已,与生命本身并无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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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国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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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柯雷在长途电话里聊起马丁:“回过头看,马丁做了那么多重要的事。”
“你用不着说服我,他的功绩我们全都知道……”柯雷有点儿不耐烦。
“不,我是想说服我自己。”
第二辑如果天空不死
师傅这称呼,八十年代初开始流行,是“同志”与“先生小姐”之间的过度。在两个阶级的斗争中,这个词严重磨损,其中的辈分、年岁、技术、能力,甚至潜在的性别意识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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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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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国内的朋友来信求证一个消息:彭刚自杀了。可无人知其行踪。只知道,他八二年来美,就读于匹茨堡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再无下文。他自杀,我是信其有的,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七三年年初,彭刚和芒克在北京街头,花一毛钱分享了个冻柿子后,宣布成立“先锋派”团体。彭刚家和北京火车站仅一墙之隔。他俩心血来潮,翻墙,跳上一辆南行的列车。头天晚上,彭刚去图书馆偷书,摔坏了胳膊。第二天芒克和父亲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