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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满脸褶皱,目光清澈。谈得投缘,我们把一本任继愈关于佛家思想的书送给她。最后钱用光了,我们经大同扒火车回北京。快到北京时,我们为在哪儿跳车吵了起来。老刘执意要在远郊的小站下,我认为目标太大。俩人脸憋得通红,怒目相视。最后还是在北京站下车,翻墙逃脱。拐进前门一家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躺在铺板上,抽烟,望着天窗,我们才开始说话。
话说回来了,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老刘的两次婚姻都失败了。现任妻子和他在一起开饭馆,仅仅因为在国外手续复杂,离婚一拖再拖,拖得两人都没脾气,只能将就。情人节快到了,我女儿偷偷问我:“为什么刘叔叔买了两张情人卡?”我怎么解释?一张给妻子,出于习俗和生活惯性,另一张是给波兰房东的女儿,那是真情。老刘请我把他的题词译成英文,再抄在情人卡上,但他连情人的名字都拼不准。我为他感到悲哀:除了有限的波兰饭馆用语外,他用什么来表达?但这毕竟是他仅有的阳光,在烟熏火燎的异地他乡。
老刘生性温和,知书达理。按一平的话来说,他是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在此伤天害理的年月实属少见。祖上是河北农民,若无革命,他很可能是个乡下秀才,度过平静而儒雅的一生,时代改变了脸,让他入大狱,做苦工,险些病死在铁栏杆后面。而这狱中经历成了他的命运。好不容易消停两天吧,逼得他远离故土,沿成吉思汗的路线给远房亲戚们生火做饭。母亲病重,那些穷亲戚在路条上百般刁难,竟没让他回去见上一面。直到最后一刻,母亲仍盯着门口。
“我现在是赎身。”老刘酒后伸出指头,“十万!只要攒够十万美元,就告老还乡了。”他脸色红润,一扫刚来时的晦气。挣钱赎身,回家,回乡下,买房置地,读书写作,过老秀才的生活。这倒是他一辈子理想。自打认识,他就一直叨唠这事。可何为以后?
那天乘游船在旧金山湾兜风,金门大桥像把尺子在我们头上翻转,好像在测量我们有限的一生。我们在它下面合影,为二十五年的友谊,其实二十五年只是它最小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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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来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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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刘到的前两天,我女儿告诉我,有个叫彭刚的来电话。莫非是那个二十五年前“先锋派”的彭刚?果然,他来美国多年,前两年搬到圣荷西(SanJose),离我这儿不远。我给他打电话,说有人想跟他聊聊。老刘接过电话,自报姓名,悠悠然。彭刚惊呼见鬼,风驰电掣而来,拎着香槟和啤酒。那聊法有如登山,对年轻的不算什么,上了岁数就明显感到吃力。
日薄西山时,不免感叹:众人星散,看来“联络副官”这些年有点儿玩忽职守。
老刘要回去了。那边饭馆告急,加上签证也到期了。临走,我陪他去采购。他买的都是饭馆所需,大到蒸锅,小到姜蒜,塞满一个大纸箱。我打电话为他订位时,发现由于班机衔接不巧,他得在巴黎机场待整整一昼夜。我拉他去法国领事馆办过境签证,不肯,他要为赎身省钱。结果在机场遇到麻烦。柜台后面漂亮的小姐皱着眉头,一边翻着护照,一边打量着大纸箱和那身七十年代的羽绒服,她坚持老刘必须得办法国签证。好说歹说,又找来上级,才放行。
别后,我一天都心不在焉。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正当搬运工人倒腾那个大纸箱时,老刘缩在柱子后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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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铨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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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我在香港的一家旅馆醒来,捡起从门缝塞进来的当天报纸,回到床上浏览着,没有重大新闻。略过那些因冷酷而堆满虚假笑容的政治家的照片,我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一手拿着烟,在摄影机前和女演员交谈,看来他筹划已久的《华工血泪》终于开拍了。我再看标题,心里一惊:名导演胡金铨猝逝台北。他是昨晚六时在冠动脉硬化手术时逝世的,享年六十六岁。要说我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但胡导演的离去还是让我无法接受。心情恶劣,我给洛杉矶的老顾打了个电话,他也知道了。我们没有多谈,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和胡导演是一九九○年在洛杉矶认识的。我这些年四处漂泊,时间、地点和人物往往都混在一起,我却还清楚地记得那次见面的环境、氛围和谈话细节。那是由原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穆晓澄夫妇,在一家相当典雅的江浙餐馆“钱塘春”请客。我实在孤陋寡闻,既没有看过他的电影,甚至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身材不高,略微发福;和身材相比,脑袋显得很大,眼睛炯炯有神。我被他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吸引住了,那是没有经过革命风暴的污染的京片子,会让人唤起一种比乡愁更加悠远的记忆。
他离开北京正是我出生的时候:一九四九年。当时他高中毕业,在同班同学的怂恿下,想去香港试试运气。他去找刚接管北京的当区长的亲戚帮忙,被狠狠训了一顿,可没过两天,他去香港的通行证被批准了。
在《他乡与故乡》这篇散文中他写道:“也是在‘旧社会’,有这么个说法:世界上有两个都市是‘流沙’,就是北京和巴黎;只要你在这两地方住上几年,就不想搬了。说北京和巴黎像‘流沙’,是形容这两个都市迷人的地方,要慢慢地体会,时间长了,你就爱上她了。越陷越深,终于老死斯土。这种说法是对‘外地人’而言,像我这种在北京土生土长的人,并没有这种感觉,而且很厌倦那种死气沉沉的环境,时时想冲出去。”
他从小好读书,在香港找到的头一份工作是在印刷厂当校对,这多少还算有缘份。可校的头一本书竟是香港的电话簿,第二本更倒霉,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佛经。他干过的工作五花八门,在美国新闻处打杂,在广告公司画画,在电影公司当布景师,当演员,终于熬成了导演。他的成名作《大醉侠》,一炮走红。接着又转到台湾拍了《龙门客栈》,在香港创国语片的卖座纪录。随后他花了三年时间拍《侠女》。《侠女》获一九七五年戛纳电影节“最高技术奖”。权威的英国《国际电影指南》一九七八年把他选为国际五大导演之一,在亚洲导演中,他是继日本的黑泽明之后第二位获此荣誉的。那是胡导演的鼎盛时期。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拍《侠女》时,有一场戏要古宅空庭的萧瑟效果,可他嫌芦苇不够高,宁可再拖几个月等芦苇长高了再拍。如此刻意求精,不计成本,必然会和老板发生冲突。连着几部片子不赚钱,就没人再找他拍电影了。这十年来,他只拍了《画皮》,都是好编剧、名角,就是不成功。我认识胡导演,正赶上他走背字。也许正因为此,才和我们这些社会上的闲杂人员来往。我常路过洛杉矶,每次和朋友们聚会都少不了他。
听胡导演聊天,是一种享受。他天大的事芝麻小的细节都能娓娓道来,妙趣横生。他聊起天来从不知疲倦,且不容别人多嘴。周围的朋友都很知道分寸,绝不会扫他的兴。据说有一回,一个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多说了几句,竟惹得胡导演大怒:“你,你怎么不让我说话?”而我天生就是个听众,所以和胡导演挺合得来。九五年初,我经过洛杉矶,住在老顾家。一天晚上台湾的资深记者卜大中要请我和胡导演吃饭。那天早上我刚醒,就接到胡导演的电话,要先过来和我聊聊。从九点一直聊到中午一点,接着胡导演拉我到一家北方小馆点了面条、葱油饼和酱牛肉。连吃带聊到两点半,我有午睡习惯,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了。看这架式胡导演要聊到天黑,接上傍晚的那顿饭局。回老顾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透露了我的恶习。
“午睡?”胡导演吃了一惊,样子显得很失望。但接着说,“哦,那是福分。行,咱们晚上见。”
胡导演在香港影艺界是有名的怪杰,这指的是他脾气古怪,戏拍得不多,不务正业,著书,开画展,讲学。他收藏的书多得没地方放,一部分捐给了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据他的前妻钟玲讲,他生平最大的乐事就是不务正业,而一拍电影就头疼,因为得拼命地干活,没时间看闲书、喝酒、跟朋友吹牛……
说起来,胡导演那四海为家,他乡当故乡的潇洒劲儿特别让我佩服。他在北京、香港和台北都住过,后来和我一样,流浪美国。有人问起他的故乡是哪儿,他或曰香港或曰洛杉矶,单单不提北京。
去年十月,老顾和穆晓澄相约从洛杉矶开车到我这儿来玩,胡导演知道了,也要一起凑热闹,结果反倒是他的兴致最高。穆晓澄在电视台干活,太忙,时间老是凑不到一起。胡导演等得不耐烦了,嚷着要和老顾搭“大灰狗”长途汽车过来。最后未能成行,两个月后,我陪父母去洛杉矶,胡导演已去了台北,我们错过了最后见面的机会。
胡导演死后两袖清风,膝下无后。人们忙着为他选择安葬地、塑像、建立基金会,沸沸扬扬,而我只有一个愿望:去看看他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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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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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泳是假名。这样免得美国移民局或中国某派出所有一天找他麻烦。其实,我根本没见过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熟悉的只是他的东北口音。
去年秋天,邵飞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我叫于泳,你可能没听说过我。我爹和你妈是小学同学,这样我得到了你们的电话。”接着他零乱地讲了自己的故事。他在家乡做过期货,到外地倒过盘条,发了点儿小财。去年到加拿大谈生意,未果,于是潜伏下来,从长计议,为了有一天打开海外的市场。没想到加拿大经济不景气,手头越来越紧。有人劝他,美国好挣钱。“他妈的美国,比加拿大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