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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二楼,房东老太太住一楼,却未曾谋面。收垃圾的日子,一摞摞纸饭盒堆在门口。一日,我坐摇椅闲荡,只见侧门推开,探出一根拐棍,够着地上的报纸。我连忙弯腰递上。老房东太老了,恐怕已年过九十。她说话极慢,词儿像糖稀被拉开。我突然想起她年轻时在摇椅上的身影。
她的律师儿子告诉我,母亲得了中风,多次住院,但死活不愿搬家,不愿离开这栋自打她结婚时买下的房子。我这个搬家搬惯了的人,对此深表敬意。
她儿子的深宅大院藏在树丛深处。太太和气,烤得热腾腾的饼干,一定让我尝尝。他们有多处房产出租,却坚持自己割草。每到周末,两口子出动。戴草帽,备口粮,挥汗如雨为何忙?那劳动热情让我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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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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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年秋天,我和家人团聚,在北加州的小镇定居,先租公寓,后买房子。我有时坐在后院琢磨,这些年恐怕不是我在搬家,而是世界的舞台转动。我想起玛瑞亚。她在这舞台上孤独地奔跑,举着那些地址不明的信,直到信被冷风刮走,消失在空中。我头一次想给她回封信:亲爱的玛瑞亚,我还好。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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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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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坏了,半路直冒烟,一位懂车的朋友看了看,估计是散热器漏水。今天一早他帮我请了个美国人来修车。这车是一年前买的,八六年的奥迪。当时帮别人找车,结果让我一眼看上了。那富丽堂皇劲儿,让我想到德国人的骄傲和冷漠。在路灯下,它近乎完美。特别让我动心的是坐在真皮的座椅上听激光唱盘,十个喇叭环绕着像十个歌唱的天使。我心想,就是车开不动,放在家门口当书房兼音响室也值了。不过它的方向盘有问题,你得不停地向左转,车才走直线——这有点像某些统治者的思维方式。车主是个美国人,他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不可信。但开价实在不高:2650美元。我这个致命的音响爱好者,无心讨价,以2600美元成交。开回家,等第二天太阳出来,才看到毛病。除了方向盘的问题外,车身有伤,皮座磨损,天窗打开关不上。我送进车铺,取回,车价翻了一倍。
我想我和很多来自中国大陆的男同胞一样,都有一种对速度的热爱。那是来自一个农业帝国童年的梦想。七十年代初,美国的畅销书《海鸥乔那森·利文斯顿》译成中文,让不少人着迷,我弟弟甚至把它全部手抄下来。作者是退役的飞行员。他借一只海鸥飞行的故事,大谈速度的美。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开快车会让我想起这故事,特别在日落时分,让人赏心悦目,如果再能有我这样的音响的话。
可很多年来我一直拒绝学开车。主要原因是我严重的神经衰弱,一坐车就会昏睡不醒。在欧洲没问题,那儿的公共交通发达。我搬到美国,尝尽了没车的苦头,处处要搭车。当时我在另一所大学兼课,离住处只有七英里,可步行加倒车来回得在路上折腾好几个钟头。我一咬牙买了辆八六年的福特Tempo。我是在报纸的广告栏里看到的,价钱、里数、新旧程度都合意。和车主电话约好,一位朋友带我去看。车主竟是个大陆留学生。其实车外表很旧,前灯还瞎了一只。他说撞死了头马鹿。开价1950美元,讨价压下300,双方似乎都舒了口气。我们先开到车铺洗刷一通,顿时生辉。然后又跑遍废车场,配上车灯。我每天早起直奔我的老爷车,擦擦这儿,弄弄那儿,再绕着它转几周,才舍得离去。
学车主要得克服心理障碍。上了点儿岁数,反应慢,加上我本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按部就班,先在停车场上练。记得头一回上街是晚上,四周车灯晃眼,喇叭齐鸣,我一下慌了神,车像浪峰上颠簸的船。吓得坐在旁边的朋友大叫,差点儿要从车里跳出去。
当地中国人学车都有一套,根本用不着上驾校。笔试可用中文,现成答案三套是世代相传的。只要花上两个钟头,保准过关。为了避免怀疑,最好能错上两道题。我笔试不小心得了个满分。考官扫了我一眼:“你以前开过车吧?”我矢口否认。当地的考车路线也是固定的,至少有十年没变过,就像条传送带,把一拨拨中国司机输送到危险的公路网上。路考前,我的朋友领我按既定路线练上三遍。考官是个年轻的黑女人,挺漂亮。我得小心才是,漂亮的女人都是危险的。最后她指出我路上开得太慢,拐弯的速度又太快。我心里一沉,没想到她那描得很细的眉毛一扬,说:“通过了。”
买旧车就是买心病。我的那辆车底盘低,有一回练车蹭在石头上,车暴躁得像坦克,且浓烟滚滚。赶紧送到车铺,原来是汽化器坏了,换新的连工带料得五百。换了汽化器,接下去那位人高马大的美国师傅可不松嘴了。他告诉我连排气管在内的全部呼吸系统统统得换,因为中西部冬天公路撒盐,都被腐蚀坏了。我咬牙跺脚,只好认倒霉。车修好了,美国师傅开出长长的发票,加在一起刚好和这车的价钱相等。开着这辆不咳嗽不喘但其貌不扬的车回家,别提多憋气了。
这类不愉快的经验,我想每个大陆来的留学生都有过。初来乍到,急着开车打工,钱少哪有你挑的份儿?我的朋友老郭,十年前刚到美国时花两百块美元买了辆小货车,练了一个半钟头就上了高速公路。正暗自得意,突然发现脚闸失灵,又赶上下坡,一闭眼撞在一辆巨型货车的屁股上。好在人没事。货车司机过来,见老郭既不懂英文,又开着辆早该报废的破车,便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我两年后见到老郭时,他仍在打工,但日子好过些了。他花435美元换了辆日本的HONDA。车的性能不错,只有一个毛病:点火困难。他的经验是就坡停车,利用势能。发动时先挂二档,一腿跨出车外,用肩顶门,卯足了劲儿,连推几步,待点着火,再跃入车中,必是真功夫才行。我在的那几天,这推车的活就让给我了。起初还好,推上百十米,车就突突地冒出欢快的青烟。但每况愈下,有时竟要推上一两里地才能点着。在风雪中奔跑,大汗淋漓,倒真有股革命豪情。去机场前在他家吃饭,我求他万万不要熄火,生怕误了班机。
在美国买车可是门学问。最好事先多请教行家,不可轻举妄动。有一种汽车拍卖会,广告做得轰轰烈烈。那些车来路可疑,但价钱便宜,吸引了不少大陆留学生。车在场上开一圈,你一举手,别人没动静,车可就归你了。我认识一个南京来的小伙子,一激动开回辆车。大家围它转圈,都琢磨不透怎么这么便宜。最后恍然大悟,原来倒车档坏了。这车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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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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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混久了,找到工作,买辆好车算不了什么,但也往往失去了新鲜感。想想当你头一次合法地坐在方向盘前,打火,挂档,轻踩油门,车身向前跃去,景物如行云流水,只有红灯和警察才能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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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博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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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圣诞节,全家去拉斯维加斯。开车先到洛杉矶过夜。翌日晨,上山滑雪。下午,翻过洛杉矶山,进入茫茫沙漠。日落夜深,十五号公路上,车灯连成一线,直奔赌城。今天是圣诞节,这些罪孽深重的人啊。
九点到拉斯维加斯。这建在人类弱点之上的城市,其辉煌,让你突然感到无力。据说张爱玲晚年曾动过念头,要搬到这儿来。我信。只要读读她的小说,很容易找到和这座城市的某种对应关系。
进大门,声色犬马一起奔来。得亏有定力,我随手喂了几枚小钱,才杀开一条路。预订的房间客满,我们免费升级,升到二十七楼的豪华套房。晚饭后,妻女累了,要在卧室的旋水浴池里泡泡。我说去弄点儿零花钱,只一会儿。
我自幼好赌。父亲抽烟。我把烟盒拆开,叠成三角,勒边,向下微弓。孩子们凑在一起,先鉴定,牌子差或残破的,一律靠边站。扇三角要落点好,会用巧劲儿。我从小动作协调性差,纵身跃起,用尽吃奶的劲儿抡出,对方的纹丝不动。而人家肩膀一抖,我的三角就翻过来,归他所有。那赌博如原始交易,以物易物。
我后来迷上弹球。孩子们撅着屁股,在五个小洞之间移动。我还是协调性的问题,球出手无力,没准头。高手架式就不同:直腰,平端,单眼调线。一声脆响,我的心缩紧,球准又多了个麻坑。心狠手毒者,甚至用瓷球石头球来击碎玻璃球。上中学,午休时弹球,我每次输掉一张做数学题的白纸。晚自习课,只好到处去借。
困难时期,我家邻居采用粮食均分制,小京和他哥哥各分一千五百颗黄豆。哥俩弹球,小京技术差,每回输五颗。输到四十颗,快够他哥哥美餐一顿时,我们怂恿他一次赌四十。再败,赌八十。翻到一千二百余颗,终于蒙上,他咸鱼翻身。
八五年底到深圳开笔会,我头一次遭遇吃角子老虎机。没投几个就中了。铃响,叮叮当当掉出港币。同行们急红了眼,哄抢,纷纷去投。再开会,人手一个微型轮盘机。文学开始走下坡路。
八六年春天,我从斯德哥尔摩乘船到赫尔辛基。轮船上到处是老虎机。我住二等舱,窗含阳光大海。我求胜心切,认准一台老虎机,先握手,再过招,可不到半个钟头,两百瑞典克郎,折合两百个肉包子,有去无回。取出晚饭钱,继续跟那吃人“老虎”算账。这回倒好,连骨头都没吐。甲板开始摇晃。我两腿发软,眼冒金花。回头是岸?突然想起还有出国兑换的三十美元。取来兑换再投,眼睁睁,看它吞掉我最后一个攥出汗的克郎。趁没人,我狠狠踹它两脚。回舱房,窗黑,我吞下块硬币般的巧克力充饥,那是免费的。
在英国北部住了一年,有时去伦敦。那些老虎机店响声震天,老远让你热血沸腾,好像那是全世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