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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似光滑的生活中,死亡是个巨大的阴影。他家哥儿五个,他居中。俩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因病先后去世。最近的死亡是他大弟弟,住圣地亚哥,去年感恩节还开车来看他,回去就不行了。对D来说,死亡好像是个谜语,而谜底是现成的。
D是上高三因失恋开始写诗的。他在被迫选修的数学课上写诗,被老师发现。他跟老师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老师容许他课堂上写诗,但不给学分。他年轻时生活混乱,大学没毕业,更换工作也更换女友。里尔克在《秋日》中写道:“谁没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谁孤独,就永远孤独……”D反其道而行之,没房子就非得建造房子,最后还成了建筑商;孤独却偏不甘孤独,近四十年和B结婚。B在州政府工作,专管捕鱼和狩猎。她是那种有定力的女人,像锚,把他这只船留在港湾。
他是个现在进行时的美国建筑商,我是个过去时的中国建筑工人。建筑是男人的行业,语言粗鲁直率,但挺有人情味。若要盖栋房子,他先把小算盘拨拉一遍,再把活分派给各种小公司承包,既得懂专业又得懂人情。有时候跟他到工地转转,他跟师傅们打招呼,仅三言两语,什么都在其中了。待一天的活安排妥了,他溜回家,关起门来写诗打瞌睡。
他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写诗的共和党人。两年前,我们到旧金山度周末。在外面先喝了一圈,街道和路灯开始摇晃起来。我们像难兄难弟,互相搀扶,回到旅馆的酒吧接茬喝。他趁醉慷慨解囊,请坐吧的每个人喝一杯。电视正在播放总统大选的进展。我问D支持谁。他一下酒醒了,嘴一歪,露出闪闪的钢箍。他嘶嘶地警告我说,别在这儿问,周围的人会杀了我。原来旧金山是民主党们大本营。
今年D五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D的牙箍终于摘掉,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告诉我,他弟弟病危,活不了几天了。他强作欢颜,笑容是一寸寸展开的。他眼角有一滴泪,不易察觉。
二
一个城市对于一个人,往往就是中心,不在于其大小、地理位置重要与否。这就好比每个国家出版的世界地图都把自己置于中心,好在地球是圆的,用不着为这打架。北加州的小镇戴维斯(Davis),对我来说,就是世界的中心。这道理也简单,无论我飞到哪儿,最后都得回来——我家在这儿。
如果戴维斯是中心的话,那么我的活动半径就是本文所涵盖的范围。依我看,在这个汽车时代,人的活动半径应在一百二十公里左右,开车往返应在三个小时内,这意味着对于上班族来说每天可以回家。按速度比例,常年在北京骑车,活动半径是二十公里——我最远骑车到香山的工地上班。旧金山正好在活动半径内,可算作戴维斯的卫星城之一。
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我是为工作而搬到戴维斯来的;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因失去工作而搬走。从九五年秋天起,我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了两年书。最后老闾找我谈话,她神色凝重,鼻子上有一道深深的横纹。我竟对她产生同情,好像被解雇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琢磨,她在说这番话前,内心得经受多大的折磨。
由于家庭事故,我在外晃荡了一年多。女儿回北京读书,我们把房子租了出去。在此期间,有一次我到湾区出差,从机场租车开回戴维斯,下十八号公路转一一三公路,再沿拉索大道(Rusell Blvd)出口。一进入戴维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突然一股致命的乡愁袭来,我强忍泪水。戴维斯于我意味着什么?这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小镇,就是我的家,一个人在大地上的住所。对于漂泊者来说,它是安定与温暖的承诺;对于流亡者来说,它是历史之外的避难所;对于父亲来说,它是守望女儿的麦田。
当年我师傅常对我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这话虽说是人的无奈,但也包含了一种绝对真理。说实话离开故乡久了,家的概念变得混乱。有时我在他乡的天空下开车,会突然感到纳闷:我在哪儿?这就是我家吗?
我家,在不同的路标之间。
戴维斯坐落在加州首府萨克瑞门托(Sacramento)以西十二英里处。一八六八年,当铁路穿过一望无际的麦田,在这里停留,连车站带小镇得名于本地农民兼财主戴维斯。命名的过程至今是个谜。当一个人成了一个城市,这城市必然会塞进那人的性格。我仔细研究了有关戴维斯本人和这小镇的记载,发现有不少共同点。比如,这小镇正如戴维斯其人,重农轻商。这儿有全美最好的农学院,但市中心一点儿也不繁华,我女儿常抱怨没商店可逛。还有,由于继承农民戴维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传统,除了外来的大学生,几乎全体居民都得了嗜睡症,一到晚上九点,家家户户都关门熄灯。
我家住在戴维斯西边的帝国大道(Imperial Avenue)。但愿这街名别给人非分之想,这和纽约那些大道毫无共同之处。本街的居民,多是些对世界漠不关心而过分礼貌的帝国主义者,大家准是被嘘寒问暖这一套礼仪折磨得疲倦不堪,尽量缩在家里,毫无向外扩张的野心。这是条相当僻静的小街,一眼就能望到头;草坪像绿色补丁错落有致,缝补着灰色的道路;我家和邻居的猫穿来穿去,互相串门。七年前我们搬进来时,这里还处于城镇边缘,后院面对另一种历史——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去信箱取信,邻居家的两条狗像往常那样狂吠。我站在帝国大道上,望着冬天苍白的太阳,叹了口气。
三
开车去旧金山。过海湾大桥,阳光明媚,无风也无通常沿海湾涌来的浓雾。十二点整到F家。通过内线电话,女主人请我们到楼下稍候,他们马上下来。见面时难免拥抱握手,由于男女有别,内外有别,局面一时有些混乱。若男人抱拳,女子道万福,则会免去不少麻烦。这方面最繁琐的是法国人,见面分手都得左右贴三次腮帮子才肯罢休,助长了流行性感冒的气焰。
我推坐轮椅的F到附近的餐馆。F是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的教授,是中国历史的权威,曾担任过美国历史学会会长和美国社会科学院院长。他夫人H是上海人,意大利文学博士,她心直口快,凡事爱刨根问底。
进德兰西(Delancey)餐馆,坐定。H告诉我们,这家餐馆是由监狱办的,从侍者到厨师都是服刑的犯人。这真是个好主意,为他人服务改造自己,表现好的减刑,让他们最终融入社会。F提到上次陪他父亲进餐,一时找不到大衣,问侍者,答曰被偷了。这种犯人的自嘲倒应该广为提倡,尤其在知识圈,他们犯了罪却不自知。
F的表情像孩子,眼睛湿润,时不时闪着调皮的光。他话并不多,而突然爆发的大笑能震碎杯子。H对丈夫情意绵绵,那是令人心动的爱情。她说起一次聚会上,朋友们让F交代他俩的恋爱史。没想到见过大世面的F,拿着麦克风突然哭起来……
我们点菜时,F打开送给他们的诗集,翻到头一首诗《岁末》。“白金尺,”他念叨着,像调音师在寻找绝对的辨音力。他是那种很特别的智者。他一生坎坷,涉猎极广。其实知识也是一种权力结构。F既在这种权力结构的顶层,又同时置身其外。汉学只不过是为他人提供了一种向度,并未覆盖一切。依我看,不少汉学家毁就毁在这儿:汉学既是饭碗,又反过来主宰其精神世界;这种互相占有的结果,使他们失去了“白金尺”。
说到真实(truth),引起一番争论。说来真实是由交叉小径组成的花园。一个人的真实,只在某一点和他人的真实交叉。
F讲起他在哈佛大学读书时,也写过诗办过诗刊。有一天,诗友戴维(David)拉他去拜访佛罗斯特(Robert Frost)。他们找到他家,敲门。佛罗斯特出来了,他七十多岁,身体硬朗。戴维壮胆说:“我们也是诗人,特地来看望您。” 佛罗斯特摇着食指说:“你们不能管自己叫诗人。”他俩愣住了,转身撒腿就跑。
午后时光慢下来,甚至停顿了,杯中的残酒即证明。H提议我们换一家咖啡馆坐坐。起身出门,时间又继续流动了。
我们穿过一片相当豪华的住宅区,全都属于劳改局,犯人们就住在里面。这可是旧金山寸土寸金的地段,连一般中产阶级都负担不起。咖啡馆和那家餐厅一样,都属于劳改局。里面很大,兼卖书。桌椅大小高低不齐,有沙发纵横,可立可坐可卧可打盹儿做梦。我们点咖啡和红茶,F要了杯白葡萄酒。H告诉我们,在这里服务的犯人是属于戒毒中心的。我不禁犯嘀咕,他们自己戒毒倒不要紧,可别顺手给我们下点蒙汗药什么的。
说起前两天哥伦比亚太空飞机的爆炸,H告诉我们,F这两天为此很难过;而他的中国学生认为,那是典型的美国式思维,是人类无限自我扩张的结果。
我说,若生不平等的话,在死亡面前是人人平等的。那七位宇航员至少是自愿去死的,而炸弹下的阿富汗农民和饥饿中的非洲儿童则没有选择的余地。F又提到白金尺。他说,人的很多努力是非实用的,但有意义。他的话有道理。但我接着说,这种死亡是被美国媒体无限夸大了,成为民族国家神话的一部分。这样做,起码是不尊重死者应享有的宁静。
F又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到唐人街办事。H提议再坐一会儿。在F上厕所的时候,她突然哭了,她为她丈夫的身体担扰。
回家的路上,我记起我那首诗的结尾:“这是并不重要的一年/铁锤闲着,而我/向以后的日子借光/瞥见一把白金尺/在铁砧上”。
他乡的天空(2)
四
戴维斯人民公社成立于若干年前,这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