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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
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
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
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
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
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
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
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
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
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
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
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
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
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
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
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
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
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
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
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
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
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
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
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
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
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
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
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
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
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
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
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
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
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
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
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
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
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
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
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
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
微露出了亮光。
千只鹤
(日本)川端康成
一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
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
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
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
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
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
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
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
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
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
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
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
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
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
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
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
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吶。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上,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想
到这一层。
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儿从出生
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
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
—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
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
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
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
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
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后,
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
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
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
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肌
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