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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上午在宫里和十四弟那番颇令人心疑的对话。
早晨他照例到宫里给额娘请安,出了寝宫却意外发现十四弟的奴才德荣竟等在那里,只说他家主子有火烧眉毛的急事找他,不容分说就拉着他直奔胤祯住的东三所。胤祯看到他,脸上带着点诡异的兴奋,开门见山对他说:“八哥,我今晚要借你在井栏胡同的宅院办桌酒席。”
“好啊,”他不假思索先答应下来,然后才有些好奇地问:“只是不知你要请何人呢?”
“当然是你呀。”胤祯带着一副莫名其妙的嘲笑神情看着他。
“请我?”他哑然失笑起来,“请我在我府里不行吗?何必跑到那边去呢。再说,无缘无故你请我干什么?我看是别有用心吧。”
“你那府里我还是少去为妙,就怕一个不留神被老虎吃了。”胤祯先摆出一脸夸张的恐怖相,然后才收起玩笑的神情,突然认真地对他说,“做兄弟的是诚心要请你,况且我还有件宝贝要送给八哥,到时保管让你满意。”
他虽然无奈地答应了,还提出先派常顺过去帮忙安排一切,可是此后却一直心绪不宁,不知这个鬼精灵的十四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提到井栏胡同,他深埋心中的伤痛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被揭开,让他整个人都消沉下去。他答应得其实真的很勉强。在他心目中,那边的家是只属于他和蓁蓁两个人的,他不愿让任何外人插足进来。特别是当她在他生命中消失以后,那里更是他独自一人舔嗜伤口,缅怀她,缅怀以前那段岁月的地方。他真害怕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现以后,会破坏那里留存的她的气息和所有珍贵的记忆,让他无依无凭,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她的影子。
蓁蓁,你到底在哪儿呢?他在心底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端起那凉透的六安瓜片啜了一口,双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心也似乎缩成了一团。在徒劳地寻找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已经认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那个他茫然无知的三百年后的神秘世界。她真的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扔下他不留只言片语地突然消失了。在重回她熟悉的生活以后,她对这里,对他可还会有一丝丝留恋?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那巨大的痛楚只会再次把他的心啃噬得支离破碎。
在他已经渐渐接受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以后,她最初消失后的那段岁月简直象梦魇一样可怕。他的焦灼、他的心痛,他的疯狂,全部要在外人面前掩饰起来。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失态,他的痛苦。在所有人面前,他只能是那个温文优雅的胤禩,一直都是。可是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扯掉面具、脱下伪装,可以无所顾忌地痛哭,可以任性地以酒买醉,只为用那一时的麻木逃避他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果不是他那时肆意地滥饮,经常醉得不省人事,又如何会被岫玉格格抓住时机,演出那一幕投怀送抱的闹剧。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命运的安排恰恰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夜酒醉后的任性胡为居然会珠胎暗投,让他从没期望过的嫡子就这样突然来了。
书房外的一阵脚步声把他惊醒了,扔下手中的毛笔,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把那柔软的羊毫揪掉了大半。他急忙把掉了的笔毛从桌上掸掉,再转过头来,就看到小海子带着兴冲冲的九弟、十弟走了进来。
“干什么呢,八哥?”胤禟边问边扫了一眼桌上的奏折。
“还不是年初大岚山闹山贼那档子事,现在又扯上一件南疆的红苗作乱。”胤禩故意皱眉摇摇头,指指面前摊开的奏折,岔开了刚才的思绪。
“大岚山的山贼不是已经被平了吗?”胤誐翻翻眼睛,不解地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已经平了,所以才涉及到刑部量刑定罪的事,没成想又为这吵得不可开交。”
“算了,算了,这烦人的事就先别琢磨了。”胤禟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而有些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前两天大阿哥荐了个术士给我们,据他说此人对命理、面相颇有研究,似乎是个得道的高人。他现在就住在我府上,刚刚我和十弟让他看了看,他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还有个七八分准。”
“是啊,是啊,很神咧。”胤誐连连点头,在一旁忙不迭地附和。
“八哥有没有兴趣让他看看?我可以让人把他带过来。”胤禟看看他,极力怂恿着。
“算了,这些看相卜卦的人无非都是江湖骗子罢了,只会用两句吉利话骗人,我可没兴趣。”胤禩兴致寥寥地摇摇头,可是忽然心念一动,似乎有了个新的想法,急忙抬起眼皮接着说,“我倒是有现成的酒席请你们去喝,不知有没有兴趣呀。”
“好呀,好呀。”胤誐抢先拍手称快。
“哪儿来的酒席?”胤禟倒是有些不明所以地带着疑问望向他。
“是十四弟要在井栏胡同那边请我喝酒,你们都一同去吧。”胤禩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恹恹神情。
“十四弟在那边请你喝酒?他不是搭错了哪根筋吧。”胤禟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胤禩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哎,他想怎么闹都随他,你们陪我一起过去吧。”
“那好吧。既是这样,我让人去把那术士张明德带过去,十四弟想必也有兴趣。谁还会把他的话当真不成,不过为图个吉利好玩罢了。”胤禟边说边拉着十弟站起来。
“好吧,那我们这就一起过去吧,十四弟说不定已经先到了。”胤禩也站了起来,想到他们肯陪他一起去,心里稍稍放松下来。上午胤祯神秘兮兮地说有个惊喜送给他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象九弟一样突发奇想,打算送他女人让他排遣愁闷。胤禟在得知蓁蓁失踪以后,曾经好心从自己在姑苏买来的几个江南美女中挑出两个送到他府上。他立刻就派常顺把人送了回去。他们没有人能理解失去蓁蓁对他的意义,更没有人能理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苍凉心境,这岂是随便什么女人都能够填补的。现在,既然他邀了九弟十弟同去,即便十四阿哥真有此打算,也不可随便冒失地开口了。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在第二进院子中的藤萝架下,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胤祯果然是候在那里多时了,可是当他看到九阿哥和十阿哥也一同走进了院子,满脸喜滋滋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目光中除了意外还混合着点沮丧。可是一向细心的胤禩却没留意他神情的变化,甚至也没有留意春桃、常顺等人看到他时诡秘的笑容和有些躲闪的目光。从走进这院子里,他就有些情不自禁的恍惚,心情更是跌得一落千丈。
十阿哥却是什么都不在意,看到胤祯就大嚷大叫起来:“好小子,有酒只知道惦记着八哥,就把我们都忘了。”
胤祯只有在心里暗叫不妙,他一手安排的好戏似乎没法继续了,可是脸上却带着笑容说:“哪能啊,本就打算去请你们的,只是先在宫里看到了八哥,就先告诉他了。”
“嘿,你就算不说,我们也落不下。”胤誐浑不在意地拍拍他肩膀,兴奋地接着说,“老十四,还是你会想,把酒摆在这,就我们几个人,不用怕人打扰,真是个好主意,也亏你能想的出来。告诉你个好玩的事,一会九哥会让人带个很有能耐的术士来看相,你不打算仔细问问前程吗?”
胤祯尴尬地笑了起来,不过十阿哥提到的术士毕竟也勾起了他的兴趣,这才稍稍抵消了计划被打乱的沮丧。可是他转念又想到,就算有九哥、十哥在这里,等到曲终人散,八哥自然还是会发现躲在后院的苏姑娘。这样想着,他才终于不再懊恼,把全副精神都转到了术士身上。
这顿饭胤禩吃得心不在焉、无情无绪,耳中听得三个兄弟不停地吵闹、斗酒,他也难得插上一句,只是独自闷闷的不停喝酒。这藏了七八十年的花雕确实非同一般,入口虽然绵软香甜,可是才喝了半坛,他的头竟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神志也似乎更加恍惚了。蓁蓁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眼前不停晃动,还是那样满脸盈盈的笑意,可是等他拼命睁大眼睛,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空芒。
常顺终于带着九阿哥提起的术士张明德走进了院子。发觉吵闹声都渐渐停了下来,他们三个全把注意力转向站在前面的一个小老头,他也张大眼上下打量起他来。无论从何处看,这都是个毫不起眼的老人,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种法术高超、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一进院子就急匆匆、必恭必敬地跪下请安。站起来以后,有些畏缩地退到一边,一手不自觉地捻着颌下几缕山羊胡子,眼珠却骨碌碌乱转,在他们身上轮番瞟来瞟去。
看到胤祯先把他召过去问了起来,他不由低低地冷笑两声。骗子,一个混饭吃的江湖骗子,虽然只是打量他几眼,他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只是他不明白,这个小老头用了什么伎俩竟骗过了大阿哥,还能让他如此笃信地推荐给别人。抑或大阿哥其实也没有被骗,只不过把他推荐过来却别有深意?他很想在心里继续探究一番,可是头脑象完全僵住了一样无法运转,于是放弃了思考,只是阴郁地再瞥他一眼,又继续喝起酒来。
旁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十阿哥的粗嗓门在耳边嗡嗡响着:“十四弟,怎么样?这位大师还有两下子吧。”
胤祯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指指他说:“还请大师也为八哥相看一下。”
他看到这术士满脸带着谄媚的笑向他走了过来,只是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接着喝酒。这老头在他面前停下,迎视着他冷冷的目光居然没有丝毫惧意,他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一声惊异的低呼。“看这位八爷的面相,可真是不简单呀。”
“怎样?怎样?”几个弟兄七嘴八舌地问着,一下子拥了过来。
只有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似乎带着嘲弄的笑,咚的一声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